只见窗外走廊之上,一个身穿青袍的枯瘦和尚拿着一把扫帚,正在弓身扫地。这和尚年纪不小,稀稀少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行动迟缓,有气没力,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慕容复又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衲微现惊奇之色,说道:“少林寺中也有人会‘小无相功’?老衲本日还是初次听闻。”鸠摩智心道:“你装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样。”微微一笑,也不点破。那老衲续道:“小无相功精微渊深,可据以运使各家各派武功,以此为根底,本寺的七十二绝技,倒也皆可运使,只不详确微盘曲之处,不免有点似是而非罢了。”

玄生转头向鸠摩智道:“明王自称兼通敝派七十二绝技,本来是如此兼通法。”语中带刺。鸠摩智假装没闻声,不加置答。

鸠摩智又是一惊,本身偷学清闲派“小无相功”,从无人知,如何这老衲却瞧了出来?但随即豁然:“虚竹刚才跟我相斗,使的便是小无相功。多数是虚竹跟他说的,何足为奇?”便道:“‘小无相功’虽源出道家,但克日佛门弟子习者亦多,演变之下,已集佛道两家之所长。便是贵寺当中,亦不乏此道妙手。”

那老衲又道:“本寺当中,天然也有人佛法修为不敷,却要强自多学上乘武功的,但练将下去,若非走火入魔,便是内伤难愈。本寺玄澄大师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学修为,前辈高僧均许为本寺二百年来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间,俄然筋脉俱断,成为废人,那便是为此了。”

鸠摩智怫然道:“那是宝刹本身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萧远山是契丹豪杰,年纪虽老,不减蛮横之气,听那老衲出言责备,朗声道:“老夫自知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子成人,即使瞬息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却千万不能。”那老衲点头道:“老衲不敢。认错悔过,生自本民气里,方成心义,旁人强求,全无好处。老施主之伤,乃因强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法中去寻。”

只听那老衲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萧居士尤其贪多务得。萧居士所修习的,只是如何禁止少林派现有武功,慕容居士却将本寺七十二绝技慢慢包括以去,尽数录了副本。想来这些年当中,居士经心极力,企图融会贯穿这七十二绝技,说不定已传授于公子了。”

萧远山大为惊奇,心想本身到少林寺来偷研武功,全寺和尚没一个知悉,这老衲又怎会晓得?多数他刚才在寺外听了本身的言语,便在此胡说八道,说道:“如何我向来没见过你?”

那老衲道:“居士全部精力灌输在武学文籍之上,心无旁骛,天然瞧不见老衲。记得居士第一晚来阁中借阅的,是一本《无相劫指谱》,唉!从那晚起,居士便入了魔道,可惜,可惜!”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衲指导路子,令老施主免除了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又如何?”

五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怎地竟然并不知觉窗外有人?并且听此人的说话口气,仿佛在窗外已久。慕容复喝道:“是谁?”不等对方答话,砰的一掌拍出,两扇长窗脱钮飞出,落到了中间。

那老衲又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均分‘体’、‘用’两道,‘体’为内力本体,‘用’为应用法门。萧居士和慕容居士本身原有上乘内功根柢,来本寺所习的,不过是七十二绝技的应用法门,虽有侵害,却一时不显。大轮明王曾练过‘清闲派’的‘小无相功’罢?”

那老衲道:“不是危言耸听。本派武功传自达摩老祖。佛门后辈学武,乃在强身健体,护法伏魔。修习任何武功之时,务须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梵学为基,则练武之时,必然伤及本身。工夫练得越深,本身受伤越重。如所练的只不过是拳打脚踢、兵刃暗器的外门工夫,那也罢了,对本身风险甚微,只须身子强健,尽自抵抗得住……”

那老衲屈指计算,过了好一会儿,摇了点头,脸上现出歉然之色,道:“我……我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四十二年,还是四十三年。这位萧老居士最后早晨来看经之时,我……我已来了十多年。厥后……厥后慕容老居士也来了。唉,你来我去,将阁中的经籍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为了甚么。”

本来鸠摩智越听越不平,心道:“你说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不能遍学,我不是已经学会很多?如何又没筋脉齐断,成为废人?”双手拢在衣袖当中,悄悄使出“无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觉的向那老衲弹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衲身前三尺之处,便似赶上了一层柔嫩之极、却又坚固之极的樊篱,嗤嗤嗤几声响,指力便散得无形无踪,却也并不反弹而回。鸠摩智大吃一惊,心道:“这老衲公然有些鬼门道,并非大言唬人!”

那老衲见他脸上初现忧色,但随即双眉一挺,又是满脸刚愎自大的模样,明显将本身的言语当作了耳畔东风,轻叹了口气,向萧远山道:“萧居士,你迩来小腹上‘梁门’‘太乙’两穴,可觉到模糊疼痛么?”萧远山满身一凛,道:“神僧明见,恰是这般。”那老衲又道:“你‘关元穴’上的麻痹不仁,迩来却又如何?”萧远山更是惊奇,颤声道:“这麻痹处十年前只小指头般大一块,现下……现下几近有茶杯口大了。”

只听他持续说道:“我少林寺建刹数百年,古往今来,唯达摩祖师一人身兼诸门绝技,而后更无一名高僧能并通诸般武功,倒是何故?七十二绝技的文籍一贯在此阁中,向来不由门人弟子翻阅,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鸠摩智学会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以后,感觉功法种类太多,不如将多少功法附近者归并,但并来并去,甚感心烦意躁,眉目纷繁,难以捉摸,莫非那老衲所说确非虚话,公然是“挨次倒置,大难已在朝夕之间”么?转念又想:“练功不成,因此走火入魔,原是常事,但我精通表里武学秘奥,岂是凡人可比?这老衲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的狡计,鸠摩智平生英名付诸流水了。”

慕容博心下骇然,本身初入藏经阁,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笈,确然便是《拈花指法》,但当时曾四精密察,查明藏经阁里外并无一人,如何这老衲直如亲见?

那老衲续道:“本寺七十二项绝技,每一项工夫都能伤人关键、取人道命,凌厉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项绝技,均须有呼应的慈悲佛法为之化解。这事理本寺和尚却也并非大家皆知,一人武功越练越高以后,禅理上的贯穿,自但是然会遭到停滞。在我少林派,便叫作‘武学障’,与别宗别派的‘知见障’事理不异。要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二者背道而驰,相互禁止。只要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方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地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诸般短长的杀人法门了。”

老衲又道:“居士第二次来借阅的,是一本《善英勇拳法》。当时老衲悄悄感喟,晓得居士由此入魔,愈陷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惯常取书之处,放了一部《法华经》、一部《杂阿含经》,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读参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学,于正宗佛法却置之不睬,将这两部经籍撇在一旁,找到一册《伏魔杖法》,便欢乐鼓励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得转头?”

那老衲仿佛不知,只道:“两位请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诸位大师调派,两位行此大礼,如何克当?”玄因、玄生只觉各有一股温和的力道在手臂下悄悄一托,身不由主的便即站起,却没见那老衲伸手拂袖,都感惊奇不止,心想这般潜运神功,心到力至,莫非这位老衲竟是菩萨化身,不然怎能有如此泛博神通、无边佛法?

那老衲又道:“明王若只修习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的利用之法,其伤隐伏,虽有疾害,一时之间还不致危及本元。但是明王现在‘承泣穴’上色现朱红,‘闻香穴’上模糊有紫气透出,‘颊车穴’筋脉震惊,各种迹象,显现明王在练了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以后,又欲融会贯穿,将数项绝技并而为一……”他说到这里,微微点头,目光中大露悲悯可惜之情。

那老衲渐渐抬开端来,说道:“施主问我躲在这里……有……有多久了?”五人一齐凝睇着他,只见他目光茫然,全无精力,但说话声音正便是刚才奖饰萧峰的口音。

萧峰一听,知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般迹象,系强练少林绝技而至,从他话入耳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终没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上前两步,双膝跪倒,向那老衲拜了下去,说道:“家父病根已深,还祈慈悲挽救。”

萧远山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本身第一晚偷入藏经阁,找到一本《无相劫指谱》,知是少林派七十二绝技之一,当时喜不自胜,此事除本身以外,更无第二人晓得,莫非这老衲当时确是在旁亲眼目睹?一时之间只道:“你……你……你……”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衰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这般以天下百姓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忽听得楼下说话声响,跟着楼梯上托、托、托几下轻点,七八个和尚纵身上阁。抢先是少林派两位玄字辈高僧玄因、玄生,跟着是神山、神音、道清、观心等几位外来高僧,厥后又是玄字辈的玄垢、玄净两僧。众僧见萧远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鸠摩智五人都在阁中,静听一个脸孔陌生的老衲说话,均感惊奇。这些和尚均是大有涵养的高超之士,当下也不上前打搅,站在一旁,且听他说甚么。

道清大师点头道:“得闻教员父一番言语,小僧茅塞顿开。”那老衲合什道:“不敢,老衲说得不对之处,还望众位指教。”群僧一齐合掌道:“请师父更说佛法。”

玄因、玄生二人同时跪倒,说道:“大师,可有体例救得玄澄师兄一救?”那老衲点头道:“太迟了,不能救了。当年玄澄大师来藏经阁拣取武学文籍,老衲曾三次提示于他,他始终执迷不悟。现下筋脉既断,又如何能够再续?实在,五蕴皆空,色身受伤,今后不能练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开悟,实是因祸得福。两位大师所见,却又不及玄澄大师了。”玄因、玄生齐道:“是。多谢开示。”

那老衲渐渐转头,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见他目光板滞,直如视而不见其物,却又似本身内心所埋没的奥妙,每一件都给他清清楚楚的看破了,不由得心中发毛,周身大不安闲。只听那老衲叹了口气,说道:“慕容居士虽是鲜卑族人,但在江南侨居已稀有代,老衲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风骚,岂知居士来到藏经阁中,将我祖师的微言法语、历代高僧的语录心得,一概弃如敝屣,挑到一本《拈花指法》,却即如获珍宝。古人买椟还珠,贻笑千载。两位居士乃当世高人,却也作此愚行。”

鸠摩智深思:“少林寺的七十二项绝技让慕容先生盗了出来,泄之于外,少林寺群僧心下不甘,却又无可何如,便派一个老衲在此装神弄鬼,想骗得外人不敢练他门中的武功。嘿嘿,我鸠摩智那有这么轻易被骗?”

玄因、玄生、玄垢、玄净均想:“这位老衲服色打扮,乃本寺操执杂役的伏侍僧,怎能有如此见地修为?”伏侍僧虽是少林寺和尚,但只剃度而不拜师、不传武功、不修禅定、不列“玄、慧、虚、空”的辈分排行,除诵经拜佛以外,只作些烧火、种田、洒扫、厨工、土木粗活。少林寺和尚浩繁,玄因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识此僧,倒也并不希罕,然听他吐属高雅,识见卓超,都不由得悄悄纳罕。

鸠摩智从未入过藏经阁,对那老衲绝恐惧敬之意,冷冷的道:“甚么挨次倒置,大难已在朝夕之间?大师之语,不太也危言耸听么?”

萧远山听他随口道来,将三十年前本身在藏经阁中夤夜的作为说得涓滴不错,垂垂由惊而惧,由惧而怖,背上盗汗一阵阵冒将上来,一颗心几近也停了跳动。

群僧只听得几句,便觉这老衲所言大含精义,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凛然之意。有几人便合什赞叹:“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他说到这里,目光向慕容复转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点头,跟着看到鸠摩智,这才点头,道:“是了!公子年纪尚轻,功力不敷,没法研习少林七十二绝技,本来是传之于一名吐蕃高僧。大轮明王,你错了,全然错了,你想贯穿少林七十二绝技,却又挨次倒置,大难已在朝夕之间。”

慕容复道:“不错,我问你躲在这里,有多久了?”

那老衲合什行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百姓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非论有何叮咛,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衲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畴昔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佳耦、玄苦大师,实是不该杀的。”

那老衲见众僧上来,全不睬会,持续说道:“但如练的是本派上乘武功,比方拈花指、多罗叶指、般若掌之类,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调和化解,则戾气深切脏腑,愈陷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短长百倍。大轮明王原是我佛门弟子,精研佛法,记诵析理,当世无双,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众生之念,固然文籍淹通,妙辩无碍,终不能消解修习这些上乘武功时所钟的戾气。”

忽听得嗤、嗤、嗤三声轻响,响声畴昔更无异状。玄因等均知这是本门“无相劫指”的工夫,齐向鸠摩智望去,只见他脸上已然变色,却兀自强作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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