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抖,渐渐缩了返来。他一转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透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他只想站起家来,在菩提树上撞死了,但满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甚么也不肯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死的本事。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本身脸上、颈中,想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向来没给过他甚么好处,他却数次来相救本身,本日更加己丧命,心下伤痛。

南海鳄神目睹识下躺着的恰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师父。你踢我师父,等如是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恶妻,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乌黑粉嫩的脖子。”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胶葛。只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甚么?”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乃有道高僧,天龙寺多年来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樊篱,历代天子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但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以后,也决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甚么事,能够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如许一小我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非常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透露本身成分?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待枯荣大师出定,心中只想:“这和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以后,也决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伤害,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该当立即逃脱?”他满身高烧,各处创伤疼痛麻痒,难忍难过,心想:“我受此折磨痛苦,这日子又怎过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他杀了罢。”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后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工夫化在钢杖之上,然后练成了腹语术;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统统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腕之凶恶暴虐,委实骇人听闻,因此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自称“恶贯充斥”,摆了然以作歹为业,不计结果。厥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采集觉得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根底牢不成拔,只得废但是退。比来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目睹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世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一言分歧,便即取了别性命,残暴狠辣,当真世所罕见,“天下第一大恶人”之名确非虚传。眼看到这般情状,无不惴惴。

段延庆看到“壬子年”这三个字,心中一凛:“壬子年?我就在这一年的仲春间遭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方才相距十个月,莫非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姓段的小子是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父,本日恰好将他撤除,免得你在江湖上没脸面见人。”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俄然获得这位长发白衣观音捐躯相就,顿时精力大振,坚信天命攸归,今后必登大宝,那么面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心一坚,只觉面前一片光亮。次日凌晨酷寒,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伸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但是去。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本相以后,对段夫人自但是然生出一股畏敬感激之情,当即依言,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炼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见刻着一行小字:“壬子年十一月廿三日生”。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分赤色。俄然听得她悄悄的、喃喃的提及话来:“我这么经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谅解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谅解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人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狗如羊、如猪如牛,我……我必然要抨击,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人当人!”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收回,回过身来,见灰尘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细心看时,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收回恶臭,特别面庞正中的一条笔挺刀疤,更是可怖。

旧事模糊

当玉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俄然瞥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肮脏,观音长发!”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各种惶惊骇奇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没半分赤色,心中说不出的冲动,转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那女子这时心下愤恨已达顶点,只想设法寻死,既决意抨击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死力作贱本身。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回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恶、最肮脏、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恰好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段延庆脑筋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恍惚,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月圆之夜。

凤凰驿边红沙岸上,段延庆追上段正淳一行,擒获世人,当时段夫人刀白凤见到段延庆脸上垂直而下的长刀疤,便已认了他出来,当时宁肯让他正法,不说旧事。这时见他要杀本身儿子,迫不得已,透露本相,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肮脏,观音长发。”

途中段延庆在湖广道上碰到强仇围攻,虽尽歼诸敌,本身却也身受重伤,双腿折断,脸孔毁损,喉头给仇敌横砍一刀,声音也几近发不出了。他的确已不像一小我,满身肮脏恶臭,伤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他抬开端来,碰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肠软了,沙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命?”伸过杖去,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摇了点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命,却叫我去看他甚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甚么意义?”

实在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热减退,神智复苏下来,便知那晚捐躯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肯这个胡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本身说:“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那一天他终究从东海赶回大理,来到天龙寺外。

她的话说得很轻,满是自言自语,但语气当中,却充满了深深的忿怒痛恨。

那白衣女子拜别以后很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本身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本身刚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这十六个字说来极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好天轰隆普通。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采,心中只是说:“莫非……莫非……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段延庆平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晓得世上有一个本身的亲生儿子,高兴满怀,实难描述。只觉世上甚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千万不及有个儿子的宝贵,顷刻间欣喜交集,心神荡漾,只想大呼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落。

段延庆嘲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向段誉胸口戳落。

淡淡的微云飘来,掩住了玉轮,仿佛是玉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眼睛,它不肯见到如许惊奇的景象:如许一名崇高的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乌黑鲜艳的身子,去交给如许一个浑身脓血的乞丐。

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师父,的确货真价实,又不是骗我的,怎可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嘴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去了。”南海鳄神连连点头,说道:“不成!老迈,本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成。”说着用力一扯,顿时将捆绑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惊诧难懂,回过甚来瞧着段延庆,目光中尽是疑问之色,不懂何故老迈竟会向本身忽施杀手。段延庆一来生性凶悍,既为“四大恶人”之首,天然脱手暴虐,他自号“恶贯充斥”,也不嫌这外号不吉,自知平生恶事多为,今后“恶贯充斥”,也是应有之义;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顾忌非常,深恐南海鳄神摆脱了他束缚,那就敌他不过,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关键。段延庆见到他眼色,心头顷刻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抱歉,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回抖,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拉他出去葬了。这是不听老迈之言的表率。”

她一言不发,渐渐解去了身上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身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脖子……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思疑:“我只当是菩萨,却本来是镇南王妃。”

王夫人全不睬睬,只乱踢段誉。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出大理,终究学成了武功返来。当今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但是真正的天子该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段正明宽仁爱民,颇得民气,通国文武百官、士卒百姓,大家推戴,谁也不会再记得前朝皇太子。如他冒然在大理现身,必将有性命之忧,谁都会奉迎当明天子,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技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但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平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南海鳄神大呼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中鲜血泉涌,一双眸子睁得圆圆地,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夙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行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谦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迈所杀,心下大快。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本身且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杖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力到处,钢杖贯胸而出。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俄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灰尘当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沉湎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必然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成悲观泄气。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不然的话,那如何会?”

他挣扎着一起行来,来到天龙寺外,独一希冀是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这时候他明白了本相,心中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疑窦:“为甚么她要如许?为甚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浑身脓血的肮脏化子?”他低头深思,俄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灰尘当中,就像那天早晨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段延庆心中顿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本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最大种族(按:唐宋时称“白蛮”,该族自称“白子”、“白尼”,民国后改称“民家”,现已改成“白族”,大理现为“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族中女子多数非常仙颜,皮肤白嫩,远胜汉人,只是男人文弱,常受汉人的凌辱。目睹那女子垂垂走远,段延庆俄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着名的仙颜,毕竟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身形,何况她身上白衣便如冰绡,摆夷女子那边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现在身处存亡边沿,只要菩萨现身援救,才气摆脱他的窘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便往这条路上想去,见菩萨垂垂走远,他冒死爬动,想要叫喊:“菩萨救我!”但是咽喉间只能收回几下沙哑的声音。

林间草丛,白雾满盈,这白衣女子长发披肩,有如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昏黄胧的瞧不清楚,但神清骨秀,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骇怪无已。他只感觉这女子像观音菩萨普通的端丽难言,身周似烟似雾,好似覆盖在一团神光当中,心想:“定是菩萨下凡,来援救我这流浪的天子。圣天子有百灵庇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佑我重登皇位,我必然给你泥像立庙,世世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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