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陈世骧拜上

王国维先生盛赞“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词句,然天涯路千里万里,独上高楼,岂能一望而尽?科学院院士何祚庥先生为闻名物理学家,常以学术观点指责法轮功所鼓吹之特异服从分歧科学,颇可佩服。作者前年在北京和何先生闲谈,何先生先言其本报酬“金庸小说”之爱好者,随即指出:“物理学中之力只要一种,人力应无内力外力之分,但武侠小说言之已久,读者风俗上已接管,以气功运内力外击敌手,读者并不反对,此为艺术上商定俗成的假造,不必究查其是否实在。”笔者同意何先生之圆融观点,武侠小说本身有各种风俗性的通用假造,犹现在人大画家绘画华山,死力夸大其雄奇险要,常常绝壁峭壁,无路可上,实则华山每日上山者常常数百人,绘画之夸大虽离究竟,然画为好画(并非舆图),亦无人否定之也。当年苏东坡曾以朱笔绘竹,风神萧洒,有人指责曰:“世上岂有红色竹子?”苏反问:“但是有玄色墨竹乎?”盖世人多以墨笔绘竹,习见之即不觉得异。笔者并不敢自认本书可与上述艺术品相提并论,但知艺术不必必然与实在符合,好坏皆然。

附录

内人附笔问好

着安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锡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书候,辄冗忙仓促未果。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厚交,欣嗜各大着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相聚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耳。青年朋友诸生中,不管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且有栩然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龙八部稍疏松,而人物本性及情节泰初怪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攻讦,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平常的风俗,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风俗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普通的书听普通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普通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服膺住楔子一章,便可见‘冤孽与超度’都阐扬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凡人常情都写成古怪不成;书中的天下是朗朗天下到处藏着魍魉与鬼蜮,随时予以诧异的揭露与讽刺,要供出如许一个不幸芸芸众生的天下,如何能不教布局疏松?如许的人物情节和天下,背后覆盖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时而流暴露来。而在每逢动听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实际中所谓可骇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古怪与疏松’,大抵可叫做‘情势与内容的同一’罢。”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不免,毕竟掉了两句文学攻讦的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题,成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材生)也聪明竟然答复我说,“对的,是如您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重新全数再看才行。”如许客堂中茶酒间说话,又一阵像是讲堂的问答结论,教书匠运气难逃,但这比讲堂欢愉多了。本偶然想把近似的定见正式写篇文章,老是未果。此番离加州之前,史诚之兄以新出“明报月刊”相示,说到写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报月刊上,虽言出于诚,终怕显得“恭维”,起码像在自故里地锣鼓上吹擂。只好先通信告 兄此一段趣事也。弟四月初抵这天本京都,被约来在京大讲课“诗与攻讦”三个月后返美。曾绕台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很多份。本披砂析发之学院文章,惟念 兄才如海,无书不读,或亦将不细遗。此文雕钻之作,宜以覆瓮堆尘,聊以见 兄之一读者,尚会读书耳。

又有一不情之请:天龙八部,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散,一度向青年说法,今亦自发该重新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买到,可否求 兄赐寄一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册合订本今后,每次续出小本上市较快者,更请持续随时不竭寄下。又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原靠书坊,现在求经求到佛家本身也。赐示:“京都会左京区吉田上阿达町37洛水ハィツ”以上舍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长,以“京都会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

嫂夫人同此问候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先生奉告我,台湾夏济安先生也喜好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着四小我,夏先生感觉神情边幅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美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顺手放在杂物当中,厥后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很有溢美之辞。固然我和他哥哥夏志清先生友情相称不错,但和他的缘份稍浅,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充公到。我浏览《夏济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可惜,如许一名至性至情的才士,毕竟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端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情节,内容是慕容复与丁春秋在客店中大战,固然杰出纷呈,但和全书并无需求连络,此次改写订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只保存了丁春秋弄盲阿紫一节,那是不能删的。以是要请他代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耐久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来由将别人的作品耐久据为己有。《金庸作品集》中统统笔墨,非论吵嘴,百分之百是金庸本身所写,并无旁人代笔。在这里附带申明,并对倪匡兄昔期间笔的美意表示谢意。

《水浒传》为极妙奇书,然分歧道理之处甚多,如李逵取公孙胜,为罗真人所阻,李逵夜中杀罗真人,流出白血,又杀其孺子,但被杀者均不死,本来罗真人以葫芦相代。行路时,神行太保戴宗以甲马系李逵两腿,一念咒语,李逵即飞奔不能停止,可日行八百里,如插手世运会马拉松短跑,一口气快跑四十万公尺,戴宗如再带一人,三人自必包括金银铜奖牌。《三国演义》写关公为吕蒙所杀,关公幽灵在玉泉山大呼:“还我头来!”又上吕蒙之身,使其击打孙权,随即倒地而死。〈武乡侯骂死王朗〉一节,写诸葛亮在阵上比武时,痛骂敌方主帅司徒王朗,“王朗听罢,气满胸膛,大呼一声,撞死于马下。”两军比武,痛骂一场,便将对方主帅骂死,似亦不成信。然《三国演义》为古今奇书,不能以究竟上是否能够判其好坏。

迄今尚无一名中外埠球物理学家指责《庄子·清闲游》的不科学。庄子说大鹏南徙,“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但按照地球物理学,间隔空中十七千米以上,叫做tropopause(对流层顶),气温极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温层),温度增高,因为物理感化,氛围只便利横向活动,要纵向再降高攀极困难,因为高温氛围上升后,上面高温氛围升不上来弥补,中间摆脱。这一层的上限离空中约五十千米。连氛围都不易升到五十千米以上,庄子这头大鹏要上升到九万里(四万五千千米),只怕有点困难了。信赖植物学家也会指责庄子说“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如许长命的植物世上恐怕没有吧;背广几千里的大鹏或鲲鱼大抵也不会有。中国有天然科学家们硬要研讨“六脉神剑”是否能够,不知本国的虫豸学家有没有研讨卡夫卡小说中有人俄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在人体心机学或虫豸学上是否能够。

《天龙》中的人物本性与武功本领,有很多夸大或究竟上不成能的处所,如“六脉神剑”、“火焰刀”、“北冥神功”、无崖子传功、童姥返老还童等等。请读者们想一下当代派绘画中超实际主义、意味主义的画风,比方一幅画中一个女人有朝左朝右两个头之类,在艺术上,离开实际的表示体例是答应的。

二〇〇二.十一

弟世骧上十一月廿日

匆颂

有些文艺攻讦家要求任何小说均须遵循实际主义原则。毛泽东主席之“延安文艺座谈会发言”原则,本地作者在文革前后固非遵循不成,本日标准放宽,已有可遵可不遵的自在。自古以来,我国文艺创作,即重驰骋想像,古人拘于实际,未免迂矣。畴前有迂人评李白诗“白发三千丈”未免太长;“朝如青丝暮成雪”头发白得太快;“桃花潭水深千尺”太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从白帝城到江陵,万重山太多,千重百重则差近之。又有迂人(实在沈括非迂人)评白居易〈长恨歌〉,曰:“‘峨眉山下少人行,旗号无光日色薄’,峨眉山在嘉州,唐玄宗自长安入四川,不须经峨眉山。”实在诗歌非纪行,此诗不过以峨眉山代表四川。又评杜甫〈武侯庙古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径七尺,树高二千尺,此柏无乃太颀长乎?”有评者说,武松从山东阳谷县到清河县去看望其兄武大郎,不必颠末景阳冈。但景阳冈武松打虎乃千古奇文,不经景阳冈即不打吊睛白额虎,除罕见植物庇护者以外,大家都觉遗憾。

一九六六.四.廿二

一九七〇.十一.二十

陈世骧先生书牍

年禧

舍址:48 Highgate Rd.Berkley Calif.94707 U.S.A.

良镛吾兄有道:港游备承隆渥,感激何可言宣。当夕在府渴欲倾聆,请教处甚多。方急不择言,而在坐有佳宾故识,扳话不断,瞬而半夜更传,乃有入宝山白手而回之叹。此意后常与朋友谈为扼腕,希必复有剪烛之乐,稍释憾而补过也。当夜只略及弟为同窗竟夕讲论金庸小说事,弟尝觉得其精英之出,可与元剧之异军崛起比拟。既表天赋,亦关世运。所分歧者当代犹只见此一人罢了。此意亟与同窗析言之,使深为考索,不徒以消闲为事。谈及观赏,亦借先贤论元剧之名言立意,即王静安先生所谓“一言以蔽之日,成心境罢了。”于意境王先生复定其义曰,“写情则沁民气脾,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此语非平常,宜与其他任何小说比而验之,即传统名作亦非常见,而见于武侠中为尤难。盖武侠中情、景、述事必以古怪为本,能不使之滥易,而复能沁心在目,如出其口,非才远识博而意高超者不办矣。艺术天赋,在不竭降服文类与质料之困难,金庸小说之大成,此予以是佩服也。意境有而复能深且高大,则惟须读者本身才学涵养,始能随而见之。细至博弈医术,上而怜悯佛理,破孽化痴,俱归入脾气描述与故事布局,必亦宜于此处见其技能之小巧,及景界之深,胸怀之大,而不成等闲看过。至其终属古怪而不失本真之感,则可与当代诗乃至造形美术之佳者互证,真膺之别甚大,识者宜可辨之。此当时报告粗心,并稍引例证,然言未尽于万一,今稍撮述。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先作此函道候。另有拙文由中大学报印出,托宋淇兄转上,聊志念耳,兹颂

一九七八.十

《天龙八部》的再版本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时,曾作了大幅度点窜。这一次第三版又改写与增删了很多(前后共历三年,窜改了六次)。有一部分增加,在文学上或许不是需求的,比方无崖子、丁春秋与李秋水的干系,慕容博与鸠摩智的来往,少林寺对萧峰的态度,段誉对王语嫣终究要摆脱“心魔”等情节,原书留下大量空间,可让读者自行想像而补足,但也不免很出缺漏与含混。中国读者们读小说的风俗,不喜好本身平空虚想,定要作者写得确确实在,因而放心了:“本来如此,这才是了!”特别很多年青读者们很对峙如许的肯定,这或许是我们中国人道格中的长处:重视实在的理性,对于没有按照的浪漫主义的空灵假造感到不放心。是以,我把本来留下的空缺尽能够的填得清清楚楚,或许爱好空灵的人感觉如许写相称“笨拙”,那只好要求你们的谅解了。因为我的脾气当中,也是笨拙与稳实的成分多于聪明与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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