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禹道:“赵三爷,你身在万里以外,安知我流派中之事?我劝你还是大家自扫门前雪的好。”他一面说,一面移解缆子,渐渐退向厅口。
赵半山道:“本门太极工夫,脱手招招成环。所谓乱环,便是说拳招虽有定型,窜改却存乎其人。伎俩虽均成环,却有凹凸、进退、出入、攻守之别。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无形圈及无形圈之分。临敌之际,须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无形克无形,每一招收回,均须暗蓄环劲。”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各项圈环的形状,又道:“我以环形之力,推得仇敌进我无形圈内,当时欲其左则左,欲其右则右。然后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务须以我竖力,击敌横侧。太极拳胜负之数,在于找对发点,击准落点。”
那老者左手平举胸前,但光秃秃的只剩根腕骨,手掌已齐腕斩去,身穿青布长袍,描述干枯,双目深陷,颧骨矗立,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陈禹见世人一齐望着本身左边,神情非常,不由得转头一瞧。突见那人的左腕骨已伸到本身脸前,几乎碰到,一惊之下,忙让开一步,叫道:“孙师伯,是你!”
“乱环术法最难通,高低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切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手脚齐进竖找横,掌中乱环落不空。欲知环中法安在,发落点对即胜利。”
那人竟不睬会,拉起长袍,抢上一步,向赵半山磕下头去,说道:“赵三爷,你的恩典,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赵半山仓猝答礼,双眼却不离陈禹。陈禹急退两步,正要拥着吕小妹抢出长窗,孙刚峰身形一晃,抢先堵住了来路,喝道:“归去!”陈禹道:“你让不让路?”孙刚峰道:“你已害过吕家二命,姓孙的早就没想活着。”转向赵半山道:“赵三爷,这位陈爷的话,鄙人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当真一派胡言。我吕师弟是为了乱环诀与阴阳诀而死在这奸贼部下的。”
胡斐哈哈大笑,说道:“我一泡尿还没撒完呢!”
这一下窜改,赵半山当然千万猜想不到,厅上世人也无一不大出料想以外。待得大家明白他企图,吕小妹早已得救,陈禹亦已堕入重围。这一来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转深,马行空暗叫忸捏,殷仲翔喃喃怒骂,但非论是恨是妒,是愧是骂,大家心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若非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
陈禹盼望这“乱环诀”盼了平生,此时听得明白,晓得透辟,晓得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诀便可成武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乐,又问:“叨教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何?”
赵半山心想:“太极门南北两宗各有门规,本门武功秘奥不得传于满人。吕希贤不授法门,此事大抵不假。”便点了点头。
赵半山说的是太极拳法门,初时王氏兄弟、商老太、马行空、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赏与参议之心,厥后听他越说越透辟,很多耐久积在心中的疑问,师父讲解不出、本身苦思不明,却凭他三言两语,顿时豁然通解。
赵半山对胡斐非常感激,脸上却不动声色,对陈禹淡淡道:“陈爷,你为了学乱环诀和阴阳诀,伤了两条性命,实在大可不必这么费事。这两篇歌诀,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是甚么了不起的不传之秘,赵某鄙人,倒还记得。你说过要向赵某请教,本日就传了于你,也自无妨。”世人一呆,均想:“他已难逃你把握,却来讲反话。”
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以后,一向在旁凝神谛视赵半山、陈禹、孙刚峰三人,此时目睹陈禹狡计得逞,心道:“赵三爷帮了我这大忙,眼下他赶上难事,我如何不加理睬?”
这八句一念,孙刚峰与陈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这八句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话,恰是太极门中的“乱环诀”。陈禹幼时也模糊听父亲提及过,只全然不懂此中奇妙,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本来本的念给本身听。他把心一横,存亡置之度外,道:“此中含义,还请赵三爷指导。”
只见他又退了一步,此时桌上一枚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花,俄然卜的一声爆了开来,烛光一暗,待得烛火再明,陈禹身边忽已多了一个老者。
陈禹心道:“本日我脱却此难,立时高飞远走,天下之大,那边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老子。”脸上不自禁暴露一丝对劲神采,说道:“赵三爷,你我后会有期。孙师伯说得不错,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诀与阴阳诀的诀窍。你上京来,长辈要好好请你指导、指导。”赵半山哼了一声,那去理他。
陈禹乌青着脸,一言不发,心中又惊又怒,目睹已可脱身,这姓孙的故乡伙恰幸亏这时候闯了出去。只听孙刚峰哽咽着又道:“一个聪明聪明的娃儿,便丧生在他利剑之下。吕师弟抱病跟他冒死,又给他使云手工夫,拖得精疲力尽,虚脱而死。赵三爷,孙刚峰愧为掌门,大哥无能,我北宗又人才残落,眼下只这姓陈的武功最强,只要老着脸皮,请南宗主持公道。”他转向陈禹道:“陈大爷,我的话没半句冤你吧?”
只见他脱手比划,很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何方始见功。胡斐听得此处,方始大悟:“本来赵三爷费了这么大力量,倒是在指导我学武功。”
陈禹不敢回身,挟着吕小妹一步步发展,颠末孙刚峰身侧,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门槛,只须再走得几步,便出厅门,黑暗中一躲,赵半山再难找到本身了。
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近,大家能解,但此中实含至理。厅上世人均为武学妙手,听他口中报告,手脚对比,无不入迷。能听到如许一名武学名家报告拳理精义,实是平生当中可遇而不成求的良机。胡斐凝神聆听,心花怒放,恰是如闻天乐。
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如果我早知此理,刚才跟王氏兄弟比武,一定就输。”心中对赵半山敬佩到了极处。
赵半山解毕“乱环诀”,说道:“口诀只是几句话,这斜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发点与落点准不准,倒是毕生的功力。你懂了么?”
只见陈禹再退几步,便要出厅,赵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尔不敢向他发射一枚,心下策画:“若用一枚最重的蛇头锥打他脑门,自能令他立时丧命,但他临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吕小妹就性命不保。”
陈禹大惊,纵上掠取,胡斐钩脚反踢,随即放开吕小妹站起,胡乱将解开的裤子往裤带中一塞,发挥白手入白刃工夫,抢他手中匕首。陈禹心知不妙,不敢恋战,猛戳一刀,当即回身出厅,却见赵半山双手叉腰,神威凛冽的站在厅口。
他脑筋活络,人又玩皮,心念一动,早有计算,运气将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开了裤子,见陈禹即将踏出长窗的门槛,俄然端起一张椅子,说道:“陈禹,我有一事就教。”陈禹一呆,却没将这孩子放在眼内,并不睬睬。
却听赵半山又道:“我先说乱环诀与你,好好记下了。”朗声念叨:
赵半山双目如要喷火,只目睹此民气狠手辣,倘若上前劝止,他定要伤害吕小妹性命。这女孩年纪虽小,脾气却极刚毅,孤身一人,竟间关万里、历尽苦辛的寻到回疆。
“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问刚柔。正隅收听任君走,动静变里何必愁?生克二法跟着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真假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
陈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面前一挡,阻住他射过来的尿水,右手匕首就往他胸口剁去。胡斐解裤之前,早就筹划好了下一步,见匕首刺到,双手握起椅子,急跃而起,人在半空,椅子向他头顶猛砸下去。陈禹伸手格开,怒骂:“小贼!”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扑出,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滚蛋半丈。
赵半山无法,只得向孙刚峰道:“孙师兄,本日我们就临时饶他!”孙刚峰大急,说道:“你说今儿……今儿饶……饶了他?”赵半山道:“孙爷,你放心,赵某既拉扯上了这回子事,定然有始有终。”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你……你……”赵半山道:“让路给他吧。姓赵的如果摒挡不了这回事,我斩这一只手还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孙刚峰再无话说,身子往旁一让,眼睁睁的盯着陈禹,目光中充满了怨毒。
赵半山道:“阴阳诀也是八句,你记好了。”陈禹听得入迷,就似当年听父亲传授武功普通,随口应道:“是,孩儿用心记取。”待得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世人都在聆听赵半山讲武,谁也没留意他说些甚么。只听赵半山朗声念叨:
胡斐一向在凝神听他讲授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莫非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拚力的错处么?”
赵半山向陈禹侧目斜睨,哼了一声,道:“本来陈爷精研我门的这两大法门,兄弟倒方法教。”孙刚峰道:“这倒不是。这位陈爷晓得我太极拳有九大法门,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拳法关头,只可惜他父亲过世得早,没来得及传他。他千方百计要我和吕师弟透露,我师兄弟知贰心术不正,就没肯说。因而他用定王爷的权势相压,吕师弟仍然不说。到厥后他乘着吕师弟有病,夜中闯到吕师弟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脉单传的一个娃儿,说道若不透露乱环、阴阳二诀,就将孩子一剑杀了……姓陈的,我这话是真哪,还是假哪?”
陈禹道:“吕师叔是太极北宗一把响铛铛的妙手,我对他白叟家夙来非常敬佩。他在定王府当西席爷,太极拳的秘奥却半点不传给王爷。定王爷生性好武,见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连问了几次,吕师叔吃逼不过,竟辞去了差使。因而定王爷将鄙人找去,要我解释太极拳中的甚么乱环诀、阴阳诀。但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去世得早,没甚么工夫传下来,鄙人又晓得甚么?定王爷便下落鄙人,去处吕师叔叨教明白。”
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俄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畴昔。
陈禹神采显得非常诚心,说道:“鄙人奉了王爷之命,与三位当差的兄弟到吕师叔府上去。当时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两语就对我痛下毒手。赵三爷你想,以我这点稀松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广平太极门的第一把妙手?”赵半山道:“那他是如何死的?”陈禹道:“吕师叔本已有病,鄙人的言语又重了一些。吕师叔痰气上涌,出错摔了一交,鄙人赶紧施救,已然不及。”
这番言语当中马脚甚多,赵半山正待驳斥,吕小妹已叫了起来:“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话没说完,陈禹扼着她脖子的手一紧,将她后半句话制住了。赵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说他有病,怎地又斗不过他?再说,他小儿子跟你无怨无仇,又何故伤害无辜?快罢休!”
以这一条路上旅途之艰巨,别说如许个小小孤女,便丁壮男人,也非常不易。赵半山决然插手管这件事,固为了孙刚峰斩手相托,有一小半也瞧在这孤女的孝心份上。厥后与她共骑东来,光阴一久,已视她如同女儿普通。
这口诀陈禹却从没闻声过,但他此时全无思疑,用心影象。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高低、摆布、前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散手以吞法为先,用刚毅进击,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为先,用柔劲堕入,似牛吐草。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面,隅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倘若正对正,那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如果年幼力弱,功力不及敌手,定然亏损。”
赵半山只听得义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说道:“要学拳术的秘奥,自古以来只要求师探友,向来没传闻过如你这等禽兽之行。”陈禹喝道:“你别动,给我站着。”说动手臂一紧,吕小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赵半山站定脚步,不敢再动。陈禹朗声道:“姓赵的,你要找我,固然到北京福公子府上来。本日请你叫他让让道。”
赵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只要三般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道:‘两重行不通,单重倒胜利。’两重是力与力图,我欲去,你欲来,成果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倒是以我小力,击敌有力之处,那便能一发胜利。要使得仇敌的大力到处落空,我力虽小,却能胜敌,这才算是武学妙手。”
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本身,手脚不断,口中也涓滴不断:“倘若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之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字,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中有攻;而本身进犯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这是攻中有守,此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闪即进,不必远求。’倘若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