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本身力大,就如平时这般悄悄一捏,唰唰唰几声,裹在泥人内里的装点、油彩和泥底纷繁掉落。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泥粉褪落处内里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干脆再将泥粉剥落一些,内里模糊现出人形,当下将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暴露一个赤身的木偶来。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本身一无异状,心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地……”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即开口。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这一日两晚当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因而梦中见到的也是多量赤身男尸。那少年安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甚么?”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个都不……不是好人。”
谢烟客用心恶毒,将上乘内功倒置了挨次传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时,阴阳交攻,死得惨酷非常,便算不得是本身“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习数年,那一日公然阴阳交煎,本来非死不成,说来也真刚巧,刚好贝海石在旁。贝大夫既精医道,又内力精深,为他护住心脉,临时保住了一口气味。来到长乐帮总舵后,每晚有人前来看望,盗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极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压住了他体内阴阳二息的交拚,但这药酒性子狠恶,更增他内息力道。到这日刚好展飞在他“膻中穴”上猛击,硬生生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不但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门亘古以来从所未有的古怪内力。
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甚么东西?帮主是干甚么的?”
侍剑见他很有忧色,安抚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渐渐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帮主,天然不是狗……天然不是!”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舒了口气,这十八罗汉身上所绘内息路子繁复,一时不能尽记,恐怕今后健忘,便将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快意,却不知武林中一门希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开端小成。本来练到这境地,少则五六年,多则数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一蹴可至之理。只因他体内阴阳二气天然融会,根底早已培好,有如上游的万顷大湖早积储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罢了。正所谓“水到渠成”,他数年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贮水,现在则是“渠成”了。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展香仆性命,又为他接骨,却又何必再骂他牲口,说他是狗子狗杂种!这么一来,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见他神采奇特,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本身,手足跃跃欲动,显是立时便要扑将过来,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逗留,便即退出。
第五回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非常深厚,将这股内力遵循木罗汉身上线路运转,统统窒滞处无不豁但是解。照着线路运转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镇静之极,便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那少年资质聪慧,年纪尚轻,平生居于深山,不通世务,天然朴素,刚好合式。也幸亏他复苏以后的当天,便即误打误撞的发明了神功机密。不然待得自知手劲奇大,触摸泥人时不敢用力,则泥人身外的泥粉、油粉、粉底等等不致捏落,此中所藏木罗汉便不闪现;又如事经多日以后再行发觉,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不过娱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即使本性良善,出污泥而不染,心中思虑必多,当时再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这神功便不但无益,甚且大大的有害了。
侍剑见他神采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甚么工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弹了开去,神采又变得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工夫,我是照着那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谈笑话?”
那少年心中一片怅惘,搔了搔头,说道:“奇特,奇特!”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不是做梦了。”翻开盒盖,拿了泥人出来。
侍剑向他凝睇半晌,见他神采竭诚,全非调笑戏弄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甚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此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没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以后,又道:“好苦!”
那少年惊诧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说有事向你禀告。”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甚么话好?”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又晓得甚么?少爷,你如拿不定主张,无妨便问贝先生。他是帮里的智囊,最是聪明不过。”石破天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阿谁陈香主有甚么话跟我说?他问我甚么,我必然答复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归去罢。”侍剑道:“叫他归去,恐怕不大好。他说甚么,你只须点点头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莫非你在梦中见到我杀人吗?”
自来武功中练功,如此奇险途子,从未有人胆敢想到。纵令谢烟客俄然心生悔意,贝海石一心要救别性命,也决计不敢以刚猛掌力震贰心口。但这古怪内力是误打误撞而得,毕竟不按理路,这时也未全然融会,偶尔在体内胡冲乱闯,又激得他气血翻涌,一时似欲呕吐,一时又想大呼大跳,难以放心。此中启事,这少年自一无所知。本来已胡里胡涂的如在梦境,这时更似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脑筋。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即觉醒,拍拍本身心口,道:“我……我好怕!”目睹床上没人,回过甚来,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由又惊又喜,笑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家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落。她大惊失容,只道睡梦中已让这轻浮无行的仆人玷辱了,低头看本身衣衫,却穿得好好地,顷刻间惊奇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很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可?”侍剑浅笑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脾气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主子说话,也有甚么姊姊、mm的。”那少年道:“我便不懂,如何你叫我少爷,又说甚么是主子。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帮主。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老婆,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部属有事启禀。”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大声音说道:“内里是那一名?”那人道:“部属狮威堂陈冲之。”侍剑道:“帮主叮咛,命陈香主暂候。”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此人参小米粥虽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参,实具大补之功,他未几时更精力奕奕。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急关头,便叮咛部属在帮主房外抓紧守备,谁也不成出来打搅。
那少年搔了搔头,俄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奇道:“没有啊。少爷,我向来没传闻你另有一名老太太。啊,是了,你必然很听老太太的话,是以迩来脾气儿也有些儿改了。”说着向他瞧了一眼,恐怕他旧脾气俄然发作,幸亏一无动静。那少年道:“妈妈的话天然要听。”叹了口气,道:“不晓得我妈妈到那边去了。”侍剑道:“谢天谢地,天下上总算另有人能管你。”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胡涂了,不由担心,便蹑足进房。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无止无休,神采变幻,偶然非常的怪模怪样,她这时已忘了惊骇,只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两个时候,又出去察看。
叮叮铛铛
他却安晓得,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门神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甚为精微通俗。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须得摒绝统统俗虑邪念,十万人中便一定有一人能做到。聪明聪明之人必然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此中千头万绪的诸般窜改。
大悲白叟知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经心血方始到手,但见泥人身上所绘的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年累月的研讨,也找不到有甚贵重之处。他既认定这是异宝,天然谨慎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古语云:“不破不立”,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他一向至死也不明此中秘奥地点。实在岂止大悲白叟罢了,自那位少林神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高人手中流转过,个个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全面庇护,唯恐稍损,思考考虑,尽属徒劳。这十一人皆为武学妙手,却均遗恨而终,将心中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当中。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风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丢脸?裂着嘴傻笑的、大发脾气的也都欠都雅,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盘膝坐定,将浅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指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那少年大喜,心想:“本来泥人儿内里另有木偶,不知别的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归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一一剥落。公然每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高兴不由,或痛哭堕泪,或裂眦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不异。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他寝室以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那少年向侍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糊啦。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顿时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人间罕见聪明、朴素两兼其美的才士。佛门中固然很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经心全意的“深着武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贪财、贪色、贪权、贪名固是贪,耽于禅悦、武功亦是贪。是以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免后代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或分开了佛法正道。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睡着了,当时中秋已过,八月下旬的气候,很有凉意,见侍剑衣衫薄弱,便跨下床来,将床上的一条锦被取过,悄悄盖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劈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别杀了!”那少年回过甚来,问道:“你如何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美,脸孔栩栩如生,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态风趣之极,边幅和本来的泥人截然分歧。
他经心全意的沉浸此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换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又从傍晚到次日天明。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本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甚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答复。”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像贝先生啦,内里阿谁陈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问安。”
当下侍剑在前带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内里的一间小客堂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男人快速从椅上站起,躬身施礼,道:“帮主大好了!部属陈冲之问安。”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成忍,道:“我本身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在那边?”一嗅之下,笑道:“我晓得啦。”大步走出房外。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模样,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放开匙羹,手背肌肤上自但是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仓猝缩手。那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吞虎咽,神采风趣古怪,显是吃得又苦涩,又苦涩,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