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然过未几时,便有三人从厨房中出来。三个都是小羽士,抢先一人提着一盏灯笼,前面两人各端一只托盘,盘中热香四溢,显是放满了美肴。石破天大咽馋涎,放轻脚步,悄悄跟在前面。三名小羽士穿过甬道,又颠末一处走廊,来到一座厅堂,在桌上放下菜肴,两名小羽士回身走出,余下一人留下来端整坐椅,摆齐杯筷,共设了三席。
只见石夫人闵柔听着丈夫和天虚道人分辩,并不插嘴,却缓缓伸脱手去,拿起了两块铜牌,看了一会,顺手便往怀中揣去。天虚叫道:“师妹,请放下!”闵柔微微一笑,说道:“我代师哥收着,也是一样。”天虚道人见话声阻她不得,伸手便夺。恰在此时,石清伸出筷去处一碗红烧鳝段夹菜,右臂恰好阻住了天虚的手掌。坐在石夫人下首的冲虚手臂一缩,伸手去抓铜牌,说道:“还是由我收着罢!”
石破天正在他们头顶,瞧得清楚,两块牌上一张笑容,一张怒脸,正和他已见过两次的铜牌一模一样,不由心中打了个突:“这老羽士也有这两块牌子?”
石清见到两块铜牌,又见观中诸人无恙,原已猜到了九成,当下霍地站起,向天虚深深一揖,说道:“师哥一肩挑起重担,保全上清观全观安然,小弟既感且愧,这里先行申谢。但小弟有个不情之请,师哥莫怪。”天虚道人浅笑行礼,说道:“天下事物,现在于愚兄皆如浮云。贤弟但有所命,无不遵依。”石清道:“如此说来,师哥是答允了?”天虚道:“天然答允了。但不知贤弟有何叮咛?”石清道:“小弟厚颜大胆,要请师哥将这上清观一派的掌门人,让给小弟佳耦共同执掌。”
只见石清站起家来,说道:“但愿师哥此行,安但是归。小弟的犬子为人所掳,急于要去援救,此番难以多和众位师兄师弟话旧。这就告别。”
石清说之再三,天虚终是不允。大家停杯不饮,也忘了吃菜。石破天将一块块鸡肉悄悄撕下,塞入口中,恐怕咀嚼出声,就此囫囵入肚,但一双眼睛仍从隙缝中向下凝神窥看。
还没奔过上清观的观门,只听得有人喝道:“是谁?站住了!”他躲在匾中之时,屏气凝息,没收回半点声气,厅堂中世人均未知觉,这一发足奔驰,上清观群道武功了得,立时便察知来了外人,初时不动声色,待石清佳耦上马行远,当即分头兜截过来。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道说道:“师弟、师妹远道而来,愚兄喜之不尽,一杯水酒,如何说得上丰厚二字?”见到桌上汁水淋漓,一只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残汤,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鸡还是蹄子,却已不翼而飞,碗旁还放着一锭银子,更不知所云。
天虚缓缓点头,说道:“不是我长别人志气,小觑了贤弟。像少林寺妙谛方丈、武当派愚茶道长、崆峒派清空道长这等的妙手,也都一去不返。唉,贤弟武功虽高,毕竟……毕竟尚非妙谛方丈、愚茶道长这些前辈高人之可比。”
石清佳耦忙也站起行礼。石清说道:“两位师哥何出此言,倒是小弟佳耦莽撞了。掌门师兄内功如此深厚,胜于小弟十倍,此行固然凶恶,若责备身而退,也未始有望。”刚才和天虚对了一掌,石清已知这位掌门师兄的内功实比本身深厚很多。
天虚哈哈大笑,但笑声当中却充满了苦涩之意,眼中泪光莹然,说道:“贤弟美意,愚兄心领了。但愚兄忝为上清观一派之长已有十余年,武林中众所周知。本日面对危难,就此畏避畏缩,天虚这张老脸此后往那边搁去?”他说到这里,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说道:“贤弟,你我年纪相差远了,你又是俗家,以往少在一块。但你我向来交厚,何况你武功品德,确为本门的第一等人物,愚兄素所敬佩。若不是为了这腊八之约,你要做本派掌门,愚兄自当欣然奉让。本日情势大异,愚兄却千万不能报命了,哈哈,哈哈!”笑得甚是苦楚。
开初十余招中,二人势均力敌,但石夫人右手抓着两块铜牌,右手只能使拳,没法勾、拿、弹、抓,本门的擒拿法绝技便打了个大大扣头。又拆得数招,冲虚左手运力将石夫人左臂压落,右手五指已碰上了铜牌。石夫民气知这一下非给他抓到不成,两人若各运内力掠取,一来观之不雅,二来本身究是女流,力量恐不及冲虚师哥浑厚,当下放手任由两块铜牌落下,那自是交给了丈夫。
铜牌一入照虚之手,石清佳耦和天虚、冲虚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干休。冲虚和照虚躬身施礼,说道:“师弟、师妹,获咎莫怪。”
两人身不离座,顷刻间比武了七八招,两人一师所授,所使俱是本门擒特长法,虽无伤害对方之意,但脱手明快利落,在尺许周遭的范围当中尽力以搏。两人当年同窗学艺时曾一起参议武功,分离二十余年来,其间虽曾数度相晤,一向未见对方脱手。现在俄然比武,心下于对方的高深武功都悄悄喝采。围坐在三张饭桌旁的其他一十六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二人较艺,坐得较远的人还都站起家来旁观。这些人都是本门妙手,均知石清佳耦近十多年来江湖上闯下了极清脆的名头,目睹她和冲虚不动声色的掠取铜牌,将本门武功的妙诣阐扬到了淋漓尽致,无不赞叹。又均知石清佳耦意欲代替天虚去赴侠客岛之约,那是舍命赴难的大仁大义行迳,心下尽皆感佩。
那老道道:“甚么白了些?我是忧心如捣,一夜头白。师弟、师妹若于三天之前到来,我的胡子、头发也不过是半黑半白罢了。”石清道:“师哥所挂怀的,是为了赏善罚恶二使么?”那老道叹了口气,说道:“除了此事,天下恐怕也没第二件事,能叫上清观天虚道人数日之间老了二十岁。”
冲虚道人朗声说道:“师弟、师妹,仇家掳你们爱子,便是瞧不起上清观了。不管他是多大来头,愚兄即使不济,也要助你一臂之力。”顿了一顿,又道:“你爱子落于人手,却赶着来赴师门之难,足见师兄弟间交谊深重。莫非我们这些牛鼻子老道,便是毫偶然肝之人吗?”他想仇家不怕石清佳耦,不怕人多势众的雪山派师徒,定是非常短长的人物,上清观群道为了同门义气,自当脱手,与这劲敌去斗上一斗,那想获得擒去石清之子的竟便是雪山派人士。
天虚苦笑道:“但愿得如师弟金口,请,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一口牛肉刚吞入肚,便听得长窗外有人道:“师弟、师妹这边请。”脚步声响,有好几人走到厅前。
他此言一出,厅上群道尽皆耸然动容。天虚沉吟未答,石清又道:“小弟佳耦执掌本门以后,这碗腊八粥,便由我们二人上侠客岛去尝一尝。”
石清佳耦拱手伸谢,心下却黯自神伤:“雪山派纵将我儿千刀万剐的正法,我佳耦也只要认命,决不能来向上清观讨一名救兵。”两人辞了出去,天虚、冲虚等都送将出去。
石破天躲在长窗以外,探眼向厅堂中凝睇。好轻易比及这小羽士转到后堂,他快步抢进堂中,抓起碗中一块红烧牛肉便往口中塞去,双手又去撕一只清蒸鸡的鸡腿。
耳听得那几人已走到长窗之前,他想起铁叉会隧道中诸人的死状,虽说或许暗中有妖妖怪怪作怪,一干会众一定是本身打死的,究竟心中凛冽,不敢再试,情急之下,瞥目睹横梁上悬着一块大匾,当下得空多想,纵身跃上横梁,钻入了匾后。他平身而卧,恰可容身。这时相去当真只一瞬之间,他刚在匾后藏好,长窗便即推开,好几人走了出去。
天谦虚神不定,一时未答,坐在他身边的一其中年道人说道:“那是三天前的事。掌门师哥大仁大义,一力担负,已承诺上侠客岛去喝腊八粥。”
群道心中都是一凛。天虚问道:“传闻贤弟的公子是在雪山派门放学艺,以贤佳耦的威名,雪山派的阵容,如何竟有大胆妄为之徒将公子挟制而去?”
石破天听这口音甚熟,从木匾与横梁之间的隙缝中向下窥视,只见十几人陪着男女二人相偕入坐,这二人便是玄素庄的石庄主佳耦。他对这二人一向甚是感激,特别石夫人闵柔当年既有赠银之惠,日前又曾教他剑法,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暖和。
石破天暗叫:“不好!”将那只清蒸肥鸡抓在手中,百忙中还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便要向后堂闯去,却听得脚步声响,后堂也有人来。四下一瞥,见厅堂中空荡荡地无处可躲,不由得悄悄叫苦:“又要打斗不成?”
石清也哈哈一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说道:“师哥,小弟佳耦不自量力,要请师哥让位,并非去代师哥奉上两条性命,倒是要去探个明白。说不定老天爷保佑,竟能查悉此中本相。虽不敢说能为武林中撤除这个大害,但只要将此中秘奥漏了出来,天下武人群策群力,莫非当真便敌不过侠客岛这一干人?”
石破天见闵柔夺牌不成,他不知这两块铜牌有何严峻干系,只念着石夫人对本身的好处,深思:“这羽士把铜牌抢了去,待会我去抢了过来,送给石夫人。”
天虚仍然点头,说道:“上清观的掌门,百年来老是由道流执掌。愚兄身后,已定下由冲虚师弟接任。而后贤弟伉俪极力帮助,令本派不致式微埋没,愚兄已感激不尽了。”
石破天心想那侠客岛上的“腊八粥”不知是甚么东西,在铁叉会中曾听大哥提及过,当今这天虚道人一提到腊八粥的约会,神采便是大异,莫非是甚么致命的剧毒不成?
天虚悄悄一声感喟,从怀中摸出两块铜牌,啪啪两声,放在桌上。
只听得一人说道:“本身师兄弟,师哥却恁地客气,设下这等丰厚的酒馔。”
石清既不肯自扬家丑,更不肯上清观于大难临头之际,又去另树劲敌,和雪山派树敌成仇,说道:“各位师兄美意厚意,小弟佳耦感激不尽。这件事现下尚未查访明白,待有眉目以后,倘若小弟佳耦人孤势单,自会回观求救,请师兄弟们援手。”冲虚道:“这就是了。贤弟贤妹当时也不须亲至,只教送个讯来,上清观自当全观尽出。”
石清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大半皆由小弟无德,失于管束,犬子胡作非为,须怪不得旁人。”他是非清楚,固然玄素庄偌大的家宅为白万剑一把火烧得干清干净,仍知祸由己起,对雪山派并不痛恨。
石破天心想:“石庄主佳耦胯下坐骑奔行甚快,我还是尽速赶上前去的为是。”看了然石清佳耦的来路,跃下树来,从山坡旁追将上去。
那老道眉头一皱,心想小羽士们如何这等忽视,没人看管,给猫子来偷了食去,只远客在坐,不便为这些小事斥责部属。这时又有小羽士端上菜来,大家见了那碗残汤,神采都感难堪,忙清算了去,谁也不提。那老道肃请石清佳耦坐了首席,本身打横相陪,袍袖轻拂,罩在银锭之上,待得袍袖移开,桌上的银锭已然不见。中间这一席上又坐了别的三名中年道人,其他十二名道人则分坐了别的两席。
只听天虚又道:“贤弟,愚兄一夜头白,决不是贪恐怕死。我行年已六十四岁,本年再死,也算得是寿终。只是我反覆考虑,如何方能撤除这场武林中每十年便呈现一次的大劫?如何方能保持本派威名于不堕?那才是真正的难事。畴昔三十年当中,侠客岛已约过三次腊八之宴。各门各派、各帮各会中应约赴会的豪杰豪杰,没一个得能返来。愚兄一死,毫不敷惜,这善后之事,我们却须想个妥法才是。”
石清“咦”了一声,道:“本来善恶二使已来过了,小弟佳耦马不断蹄的赶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是那一天的事?师哥你……你如何对付?”
石清伸手正要去拿,俄然两股劲风劈面而至,恰是天虚道人向他双掌推出。这两股劲风虽无霸道之气,但蓄势甚厚,若不抵挡,必受重伤,当时即使将铜牌取在手中,也必跌落,只得伸掌一抵。就这么缓得一缓,坐在天虚下首的照虚道人已伸手取过铜牌。
石清道:“我和师妹在巢湖边上听到讯息,赏善罚恶二使复出,武林中正面对大劫,是以星夜赶来,想跟掌门师哥以及诸位师兄弟商个良策。我上清观近十年来在武林中名头越来越响,树大招风,善恶二使说不定会帮衬到我们头上。小弟佳耦意欲在观中逗留一两月,他们若真欺上门来,小弟佳耦固然不济,也得为师门舍命效力。”
酒过三巡,那老道喟然说道:“八年不见,师弟、师妹丰采尤胜昔日,愚兄却老朽不堪了。”石清道:“师哥头发稍白了些,精力却仍非常健旺。”
石破天见世人走远,当即从匾后跃出,翻身上屋,跳到墙外,深思:“石庄主、石夫人说他们的儿子给人掳了去,却不知是谁下的手。那铜牌只是个玩意儿,抢不抢到无关紧急,看来他们师兄妹之间交谊甚好,抢铜牌多数是闹着玩的。石夫人待我甚好,我要助她找寻儿子。我先去问她,她儿子多大年纪,怎生模样,是给谁掳了去。”跃到一株树上,目睹东北方十余盏灯笼排成两列,上清观群道正送石清佳耦出观。
石清道:“这一节小弟倒也有自知之明。但事功之成,一半靠本领,一半靠运气。要诛灭大害固有所不能,设法查探一些隐蔽,谅来也不见得全然有望。”
冲虚已受天虚道人之命接任上清观观主,也便是他们这一派道俗众弟子的掌门。他知石清佳耦急难赴义,原是一番美意,但这两块铜牌关及全观道侣的性命,天虚道人既已接下,若再落入旁人之手,全观道侣俱有性命之忧,是以不顾统统的来和石夫人争夺,见对方手指导到,当即挥掌挡开。
石夫人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像弹琵琶普通往他手腕上拂去。冲虚左手也即出指,点向石夫人右腕。石夫人右腕轻扬,左手中指弹出,一股劲风射向冲虚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