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赌客早已干休不赌,望着桌上这数十封银两,无不惊心动魄,突见开出来的是“大”,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啊!”声音中又诧异,又羡慕。他们平生当中,从未见过如此大赌。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凳上,叫道:“二万两银子,快赔来!”本来那宝官作弊之时,手脚虽快,却又怎瞒得过胡斐的目光?他虽瞧不出那宝官如何拆台,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给他从“大”换成了“小”,他左手鞭策银两之际,右手伸到桌底,隔着桌面在盅底悄悄一弹。三枚骰子本来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点。他这一弹力道恰到好处。三枚骰子一齐翻了个身,变成四点、六点、两点,分解十二点“大”。

那宝官虽在赌场中混了数十年,但骰子到底开大开小,也要到揭盅才知,见他一押便一千两,不由得一怔,揭开盅来,见三枚骰子两枚六点,一枚四点,不由得脸都白了,由动手赔了一千两。接下去摇骰时声音错落,胡斐听不明白,袖手不下,开出来是个八点“小”。跟着他押了二千两“小”,盅子揭起,公然是四点“小”。

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烟袋,恰是豪杰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两银子,那边便肯罢休?一面命人急报凤天南,本身悄悄跟到豪杰会馆来瞧他动静,这时见小仆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豪杰爷,这是我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如同性命普通。豪杰爷要银子利用,固然叮咛,可请快放了我们少仆人。”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此野生夫倒挺不错。”一侧身间,乘势掠带,刀光明灭,一条肥水牯似的粗强大汉已在身边掠过,挥刀迳向凤一鸣头顶砍落。总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际手臂疾偏,钢刀砍上地下青砖,砖屑纷飞。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已踏住他手肘。

众赌客齐声惊叫,纷繁退开。俄然大门中抢进一个青年,二十岁高低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摺扇,叫道:“是那一个好朋友来临,小可未曾远迎,要请恕罪啊!”胡斐见此人行动轻盈,脸上豪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不觉微微一怔。

胡斐成心要延挨时候,等那凤天南亲身出来,好与他相斗,当下笑嘻嘻的坐着旁观,并不下注。宝官揭开盅来,三枚骰子相加共十一点,买“大”的赌客纷繁喝彩,买“小”的低头沮丧。那宝官连开三次,都是“大”。

胡斐又让他开了几盅,试得无误,笑道:“宝官,限注么?”那宝官大声道:“广东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赌场决不限注,不然还能叫豪杰会馆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翘,道:“是啊,倘若限注,岂不成了狗熊会馆?”听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点,转头叫道:“蛇皮张,押一千两‘大’。”

胡斐道:“好,你们大师说他没偷吃,我莫非赖了他?我们到北帝庙判个理去。”

那北帝庙建构宏伟,好大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水塘,塘边石龟石蛇,昂然占有。佛山本地人氏都称之为“祖庙”。

那宝官在桌上砰的一击,骂道:“契弟,你搞鬼出翻戏,当老子不知么?”胡斐虽不明白他骂人的言语,猜想决非好话,笑道:“好,你爱拍桌子,我们赌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儿应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下。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呼。那少年抓住他背心,向上提起,然后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仍连在他项颈当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个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非常风趣,非常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来得恰好,他……他……”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大剌剌的坐了下来,说道:“我姓拔,名字叫作凤毛。”那宝官一楞,心道:“啊,你是用心来跟我们过不去了。”拿起骰盅摇了几下,放下来合在桌上。四周数十名赌客纷繁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心想:“十赌九骗,这凤天南既如此横法,所开的赌场鬼花腔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闹他一场。”谛视看那骰盅,又聆听骰子落下的声音,要查办骰中是否灌铅,听了半晌,感觉骰子倒无花巧。

世人一怔,立时想起钟四嫂在北帝庙中刀剖儿腹之事。那大掌柜悄悄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可要闹得不成清算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豪杰爷说得对,我们都错了。少仆人吃了豪杰的凤凰肉,豪杰要如何赔,便如何赔就是。”胡斐嘲笑道:“你倒说得轻易。这里大家不平,不到北帝庙评个明白,我此后另有脸见人么?”说着将凤一鸣挟在腋下,银子也不要了,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路,迳往北帝庙而去。

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赔不起了……”凤一鸣脸一沉,叱道:“我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转头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对朋友向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临佛山,欢乐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是刚好本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家父须得伴随,确切兼顾不开。请拔爷包涵谅解。”胡斐嘲笑一声,道:“御前侍卫,公然好大的官儿。一鸣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个外号,你想必晓得。”凤一鸣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甚么,若能摸清他几分秘闻,对于起来就轻易很多了。”听他提起外号,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奉告。”胡斐“哼”的一声,道:“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也不晓得?”凤一鸣一怔,道:“讽刺了。”

那宝官脸如土色,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张,此人是甚么路数?到凤老爷的场子来搅局?”蛇皮张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晓得啊。”胡斐道:“快赔,快赔,二万两银子,老爷博得够了,罢手不赌啦!”

胡斐左手快速伸出,抓住他衣衿,喝道:“咦,好大胆量!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肉吃下了肚中。”凤一鸣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凤一鸣左颊已吃了一记巴掌。胡斐顺手再将他右手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

那宝官听蛇皮张说得恭敬,素知凤老爷交游广漠,面前此人年纪虽轻,多数是他白叟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抬了银子给我们场里送来啦。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开赌场的岂怕财主爷?再抬了两门板来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贵姓?请坐,请坐。”

胡斐拉着凤一鸣来到大殿,只见神像前石板上血迹殷然,想起钟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鸣往地下一推,昂首向着北帝神像,朗声说道:“北帝爷,北帝爷,你威灵显赫,给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没吃……”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豪杰会馆想赖帐么?”那少年骂宝官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取出来!慢吞吞的干甚么?”说着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外力分,喀的一响,桌面竟给他掰成了两半。这一手工夫洁净利落,赌场中大家一齐喝采。

那大汉怒极,使力挣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让他翻身跃起,本来这大汉蛮力过人。

凤一鸣家学渊源,武功非常了得,只觉本身右掌宛似落入了一双铁钳当中,筋骨都欲碎裂,忙飞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空高高踏落,恰好踏住了他的足背。凤一鸣脚上又如为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呼。胡斐左手反手击出,凤一鸣右颊早着,这两下劲力实足,他双颊就如猪肝般又红又肿。

他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精,纵在暗中当中,如有暗器来袭,一听声音,立知暗器来势方位,是何种类,手劲如何。如赵半山这等大里手,当日在商家堡中一听到身后暗器射到,即推测对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师的弟子,暗器听风之术,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较之赵半山另有不及,但听了一阵,已听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甚么点数。骰子共有六面,每面点数分歧,一点的一面与六点的一面落下之时,声音略有不同,虽所差微细之极,但在内力高深、暗器工夫极佳之人听来,自能辩白。

那宝官有少主撑腰,胆量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的望了一眼,说道:“此人出翻戏。”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豪杰豪杰,怎会出翻戏?馆里银子够么?如果不敷,快叫人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翻戏”三字是何意义,但想来多数是“棍骗作弊”之意,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担负,我可不能涓滴粗心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的银子,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贩子小人目光如豆,向来没见过真豪杰大豪杰的气势,拔爷不必理睬。现下便请拔爷移玉寒舍如何?”

那少年收拢摺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一揖,道:“没就教中间贵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鄙人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凤天南怎生称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传闻尊驾光临,本该亲来驱逐,不巧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劳驾,请到寒舍喝杯水酒。”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场中已赔了一万一千两。那宝官满手是汗,举起骰盅猛摇。胡斐听得明白,盅中恰是十四点,说道:“蛇皮张,把二万两都给押上‘大’!”两名武师将门板上的银子一封封的尽往桌上送。宝官掀起骰盅一边,眼角一张,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点。他手脚也真利落,小指在盅边悄悄一推,盅边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点的骰子翻了一转,十四点变成九点,那是“小”了。这一记伎俩,若不是数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练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短长之极的绝招。

胡斐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听着,我千里迢迢的从北方来到佛山,向这里的钟阿四钟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却让这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世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都知他是在为给委曲逼死的钟小三伸冤。凤一鸣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满身没法转动。

这一手惊人武功显了出来,这宝官那边还敢凶横?俄然飞起右脚,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乱溜走。几个地痞赌客跟着起轰:“抢银子啊!”胡斐右手伸出,已将宝官踢出的右脚抓住,倒提起来,顺手将他头顶往桌面桩落,力道好重,桌面顿时给他脑门撞破一洞,脑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却倒栽在桌上,手脚乱舞,蔚为异景。

那宝官见他浑然不觉,心想此次胜定你了,对劲洋洋的道:“大师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银子往桌子中间一推,说道:“这里是二万两银子,是‘小’你便尽数吃去。”宝官叫道:“好!好!吃了!”揭开宝盅,不由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三枚骰子共是一十二点。

胡斐道:“谁叫他偷吃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人家东西么?”大掌柜笑道:“豪杰爷讽刺了。天下那有甚么凤凰肉?便算有,我们小仆人也决不会偷吃。”胡斐喝道:“这凤凰肉乃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师看,他的脸是否比平时红了胖了?还说没偷吃我凤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这是豪杰爷动手打肿的,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师来评个理,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么?”

他话未说完,猛觉背后风声飒然,摆布有人双双来袭。他低头缩身,那二人已然扑空。他双手别离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声,二人脸对脸相互猛地碰撞,顿时晕去。只听得一人大声吼怒,又扑了上来。

在赌场中厮混之人,一小半是凤天南的部下,另一半不是地痞地痞,便是败落户后辈,大家害怕凤天南的威势,听胡斐如此扣问,七嘴八舌的说道:“没见到你有甚么凤凰肉。”“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笑话!”“豪杰快放了他,别闹出大事来。”

那大汉狂吼一声,罢休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单刀飞起,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来送刀,当真有劳了。”

他右足力撑,双手十指如钩,在空中迳向胡斐扑到。胡斐转过身来,绕到他身后,左手搭在他肥臀之上,借力送出,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他本身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向上疾飞,旁观世人大呼声中,目睹要穿破庙顶而出。他忙伸出双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横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向下望去,离地实在不近。他没练太轻功,身子又重,娘家硬功固然不弱,却不敢跃下。

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用心来向凤家寻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涓滴不觉得意。胡斐道:“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仿佛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调侃,连说:“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鸣。”胡斐道:“鄙人赌得鼓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候,不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晤吧。”

他转头向豪杰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礼,惹得他白叟家活力,还不快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一齐打躬存候,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嘲笑,心想:“瞧你们闹些甚么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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