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南道:“镖局子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垂垂大了,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毕竟要移到你肩上,而后也很多理睬些局子里的事才是。孩子,我们三代走镖,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我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混,才有本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分!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工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吵嘴两道的朋友们赏光了。你想,福威镖局的镖车行走十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那有这很多性命去拚?就算每一趟都打败仗,常言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镖师如有伤亡,单是给家眷抚恤金,所收的镖银便不敷使,我们的产业另有甚么剩的?以是嘛,我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友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工夫还要紧些。”
爷儿俩说了一会子话,林平之始终拿不定主张,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奉告爹爹,终究心想还是先跟娘说了,再跟爹爹说。
林震南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又道:“前人说道:既得陇,复望蜀。你爹爹倒是既得鄂,复望蜀。我们一起镖自福建向西走,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甚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哪。我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起,北上陕西,南下云贵,买卖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实在很多,福威镖局的镖车要去四川,非得跟青城、峨嵋两派打上交道不成。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老是备了厚礼,专诚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风观、峨嵋派的金顶寺,但是这两派的掌门人向来不收。峨嵋派的金光上人,还肯访问我派去的镖头,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品原封不动的退了返来。松风观的余观主哪,可就短长了,我们送礼的镖头只上到半山,就给挡了驾,说道余观主闭门坐关,不见外客,观中百物俱备,不收礼品。我们的镖头别说见不到余观主,连松风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镖头老是气呼呼的返来,说道若不是我严加叮嘱,非论对方如何无礼,我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还不妈天娘地、甚么刺耳的话也骂出来?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
林平之应道:“是!”若在昔日,听得父亲说镖局的重担毕竟要移上他肩头,必然非常镇静,和父亲议论不休,现在心中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川西”和“余观主”那几个字。
说到这里,他非常对劲,站起家来,说道:“那晓得这一次,余观主竟然收了我们的礼品,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来回拜……”林平之道:“是四个?不是两个?”林震南道:“是啊,四名弟子!你想余观主这等昌大其事,福威镖局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告诉江西、湖南、湖北各处罚局,对这四位青城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欢迎。”
林平之忽问:“爹,四川人说话,是不是老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林震南笑道:“四川粗人才这么说话。普天下那边没粗人?这些人嘴里天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我们局子里趟子手打赌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甚么问这话?”林平之道:“没甚么。”林震南道:“那四位青城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靠近靠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采,交友上这四位朋友,今后但是受用不尽。”
吃过晚餐,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林震南跟夫人筹议,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办理礼品送去了,但是要让洛阳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轻易找。
林震南笑道:“你晓得甚么?四川省的青城、峨嵋两派,立派数百年,门下英才济济,实在了不起,虽赶不上少林、武当,但是跟嵩山、泰山、衡山、华山、恒山这五岳剑派,已算得上并驾齐驱。你曾祖远图公创下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当年威震江湖,当真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传到你祖父手里,威名就不及远图公了。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线单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爷儿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
一名趟子手因病灭亡,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回身回到大厅,向儿子道:“白二明天没跟你去打猎吗?”林平之道:“去的,返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俄然生了急病。”林震南道:“嗯,世上的功德好事,常常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翻开四川这条门路,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工夫,那料获得余观主俄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的来回拜。”
说到这里,忽听得厅外人声鼓噪,跟着几小我脚步短促,奔了出去。林震南眉头一皱,说道:“没点端方!”只见奔出去的是三个趟子手,为首一人气急废弛的道:“总……总镖头……”林震南喝道:“甚么事大惊小怪?”趟子手陈七道:“白……白二死了。”林震南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杀的?你们打赌打斗,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男人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性命可大大的费事。”
林震南笑道:“孩子,你这句话跟爹爹说说,天然不要紧,倘若在内里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费事。我们十处镖局,八十四位镖头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天然不会输给了人。但是打胜了人家,又有甚么好处?常言道和蔼生财,我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本身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我们又少不了甚么。”
林平之道:“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回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帚,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恰是那招“花开见佛”。
待得摒挡安妥,天已全黑。林平之心下略宽,忐忑不安的回到镖局子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自闭目深思,林平之神采不定,叫道:“爹!”
史镖头心下深思:“福威镖局三代走镖,江湖上打斗杀人,事所不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且这等凶殴斗杀必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当场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劫镖的盗贼会向官府告福威镖局一状?但是此次所杀的明显不是盗贼,又近城郊,性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镖局子的少镖头,就算总督、巡按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等闲告终。”皱眉道:“我们快将尸首挪到旅店里,这里邻近大道,莫让人见了。”幸亏当时天气向晚,道上并无别人。白2、陈七将尸身抬入店中。史镖头低声道:“少镖头,身边有银子没有?”林平之忙道:“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二十几两碎银子都掏了出来。
萨老头道:“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林震南点头笑道:“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林平之打起精力,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林震南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悄悄一点,林平之抵挡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帚脱手落地。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平生在江湖上闯荡,可向来没见过甚么鬼。我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见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俄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的迹象。
林震南笑道:“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在烟袋中装上了烟丝,说道:“平儿,好教你得知,我们镖局子今儿获得了一个喜信。”林平之取出火刀火石,给父亲点着了纸媒,道:“爹又接到一笔大买卖?”林震南点头笑道:“只要我们镖局子根柢硬,大买卖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买卖来到门前,我们没本领接。”他长长的喷了口烟,说道:“刚才张镖头从湖南送了信来,说道川西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已收了我们送去的礼品。”
林震南的烟袋杆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的凝招不下,问道:“如何啦?江湖上如碰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痴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指责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林平之听到“川西”和“余观主”几个字,心中突的一跳,道:“收了我们的礼品?”
林震南父子同时一惊。林平之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道:“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当时林震南已迎到厅口,没留意儿子的话,只见趟子手陈七气急废弛的奔出去,叫道:“总……总镖头,不好了!郑镖头……郑镖头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讨了命去啦。”林震南脸一沉,喝道:“甚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林震南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野猪没有?”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举起手中烟袋,俄然向他肩头击下,笑喝:“还招!”林平之晓得父亲常出其不料的考较本身工夫,如在常日,见他使出这招“辟邪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堕”,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现在贰心神不定,只道小旅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烟袋责打本身,竟不敢避,叫道:“爹!”
林平之道:“我们十省镖局中一众豪杰豪杰聚在一起,莫非还敌不过甚么少林、武当、峨嵋、青城和五岳剑派么?”
史镖头伸手接过,走进旅店,放在桌上,向萨老头道:“萨老头,这外路人调戏你家女人,我家少镖头仗义互助,迫于无法,这才杀了他。大师都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些银子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渐渐儿想体例讳饰。”萨老头道:“是!是!是!”郑镖头道:“我们福威镖局在外走镖,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悍贼,便是采花大贼,多数是到福州府来做案的。我们少镖头招子敞亮,才把这悍贼摒挡了,保得福州府一方安然,本可到官府领赏,只是少镖头怕费事,不图这个浮名。老头儿,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悍贼是你勾引来的,你开旅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不然为甚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旅店便来。天下的事情那有这门子巧法?”萨老头连声承诺。
林平之道:“爹,青城派虽是武林中的王谢大派,福威镖局和爹爹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我们年年去四川送礼,余观主派人到我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来往。”
陈七道:“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厕所,见到白二躺在厕所旁的菜园里,身上没一点伤痕,满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如何死的。怕是生了甚么急病。”林震南呼了口气,心下顿时宽了,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菜园。林平之跟在前面。
林平之从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赤色,颤声道:“史……史镖头,那……那如何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
陈七道:“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天然更加短长……”他碰到总镖头瞋目而视的严峻眼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脸上一副哀恳惊骇的神情。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那边?如何死的?”
林震南又喷了一口烟,说道:“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一定及得上你爷爷,但是这份运营镖局子的本领,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倒是你爹爹手里创的。那有甚么法门?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朋友’八个字罢了。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鄙人,那是说福分比威风要紧。福分便从‘多交朋友,少结朋友’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哈哈,哈哈!”
到得菜园中,只见七八名镖师和趟子手围成一团。世人见到总镖头来到,都让了开来。林震南看白二的尸身,见他衣裳已让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中间的祝镖头道:“没伤痕?”祝镖头道:“我细心查过了,满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林震南点头道:“告诉帐房董先生,叫他给白二摒挡丧事,给白二家送一百两银子去。”
史镖头带着白2、陈七,将尸首埋入旅店前面的菜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清干净,覆到了土下。郑镖头向萨老头道:“十天以内,我们如果没听到动静泄漏,再送五十两银子来给你做棺材本。你若乱嚼舌根,哼哼,福威镖局刀下杀的贼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
林平之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
忽听得有人惊呼:“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真的撞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神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