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当中,华山情势最为险峭,幸亏大家均有武功,倘若换作凡人,便上山也难。林平之跟在众师兄师姊以后,也攀了大半天,这才上峰。但见山势险要,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一处高山上,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修建。
令狐冲听得他走远,心下大喜,深思:“这驼子本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也凶恶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地盘庙中,殿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小我影,半坐半卧的倚傍在一起,当即躬身说道:“小侄是华山派门命令狐冲,现与平之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林伯父、林伯母。”
木岑岭哈哈大笑,道:“我说你蠢,你公然蠢得短长。‘塞北明驼’要杀你儿子,有甚么难?就算现在他不在我手中,我如决意去找他来杀,莫非还办不到?”
林平之咬牙切齿的道:“此仇不报,林平之禽兽不如!”挺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淡,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上灰尘四散落下。
林夫人道:“不错!驼子,你快把我们佳耦杀了罢。”
收殓林震南佳耦后,雇了人夫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
林夫人低声道:“相公,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孩儿倒霉……”木岑岭接口道:“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便你佳耦性命难保,留下了林平之这孩子一脉卷烟,岂不是好?”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的遗言说道:福州朝阳巷……”
林平之躬身道:“大师哥……我爹爹、妈妈归天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边连一小我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
岳不群哼了一声,道:“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敷乖?”从怀中取出一枚火箭炮来,走到天井当中,晃火摺扑灭了药引,向上掷出。
令狐冲叹了口气,心想:“余沧海和木岑岭逼他透露辟邪剑谱的地点,他宁死不说,到现在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终究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剑谱,说甚么‘千万不得翻看,不然有无穷祸害’。嘿嘿,你适时狐冲是甚么人了,会来觊觎你林家的剑谱?当真以小人之心……”此时疲累已极,当下靠柱坐地,闭目养神。
令狐冲道:“恰是。那驼子木岑岭想强收公子为徒,公子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侵犯,我师父刚好颠末,脱手救了。公子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门,师父见他意诚,又为可造之材,便答允了。刚才我师父和余沧海斗剑,将他打得伏输逃窜,我师父追了下去,要查问伯父、伯母的地点。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
令狐冲听到此处,心想木岑岭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林震南佳耦性命难保,当即朗声道:“木前辈,华山派弟子令狐冲奉业师之命,恭请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
岳不群见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思哭,说道:“平儿,别哭了,摒挡你父母的后事要紧。”林平之站起家来,应道:“是!”目睹母亲头脸尽是鲜血,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哽咽道:“爹爹、妈妈归天,连最后一面也见我不到,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甚么话要对我说。”
林平之早听师兄们说过,师娘岳夫人宁中则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首,说道:“弟子林平之叩见师娘。”
岳不群道:“这件事大师可别跟外人提起。”令狐冲等众弟子齐声承诺。
岳不群道:“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向来不免,一听到有甚么武林秘笈,也不睬会是真是假,便都拚了命的去掠取。实在,以余观主、塞北明驼那样武功高强的妙手,原不必更去妄图你林家的剑谱。”林平之道:“师父,弟子家里实在没甚么辟邪剑谱。这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我爹爹手传口传,要弟子用心影象,倘若真有甚么剑谱,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透露,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岳不群点头道:“我原不信另有甚么辟邪剑谱,不然的话,余沧海就不是你爹爹的敌手,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了。”
这时天将拂晓,只见岳不群率同七弟子陶钧、八弟子英白罗走进庙中,岳不群见到林氏佳耦的尸身,皱眉道:“是林总镖头佳耦?”令狐冲道:“是!”当下将木岑岭如何逼迫、本身如何故师父之名将他吓走、林氏佳耦如何不支去世等情一一说了,将林震南最后的遗言也悄声禀告了师父。
岳不群沉吟道:“嗯,余沧海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令狐冲道:“师父,余矮子向你赔了罪么?”岳不群道:“余观主脚程快极,我追了好久,没能追上,反越离越远。他青城派的轻功,确是胜我华山一筹。”令狐冲笑道:“余矮子的剑法,可比师父差得远了,斗到厥后,他只好三十六着。青城派屁股向后、逃之夭夭的工夫,原比别派为高。”岳不群脸一沉,责道:“冲儿,你就是口齿轻浮,说话没点端庄,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榜样?”令狐冲转过了头,向陶钧和英白罗伸了伸舌头,应道:“是!”陶英二人见师父在旁,想笑又不敢笑。
岳灵珊道:“林师弟,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师姊的决不会袖手。”林平之躬身道:“多谢师姊。”
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乌黑色的长剑,在半空中逗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降落十余丈后,化为满天流星。这是华山掌门调集门人的信号火箭。
林震南呼吸短促,断断续续的道:“请……请你奉告我孩子,福州朝阳巷老宅中的物事,是……我林家家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千万不得翻看,不然有无穷祸害,要……要他好好记着了。”令狐冲点头道:“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
林平之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尸身上放声大哭。众同门无不惨淡。
林震南道:“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断气。他先前苦苦支撑,只盼能见到儿子,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现在得令狐冲应允传话,又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大喜之下,更无牵挂,便即放手而逝。
岳灵珊泪眼恍惚的瞧着令狐冲,见他容颜蕉萃,更没半点赤色,心下甚为顾恤,说道:“大师哥,你此次……你此次受伤可真不轻,回山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
岳不群道:“你承诺便承诺,怎地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令狐冲应道:“是!”他自幼由岳不群扶养长大,情若父子,虽对师父畏敬,却也并不如何拘束,笑问:“师父,你安知我伸了伸舌头?”岳不群哼了一声,说道:“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甚么?你没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伤势可好了些吗?”令狐冲道:“是,好很多了。”又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林震南哈哈一笑,说道:“夫人,倘若我们将辟邪剑谱的地点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我们的孩儿。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庇护平儿性命全面不成,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成不知。”
岳不群摆手道:“这是平儿令尊的遗言,你伶仃奉告平儿便了,旁人不必晓得。”令狐冲应道:“是。”岳不群道:“德诺、根明,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
劳德诺道:“林师弟,这桩祸事,倒不是因为你打抱不平而杀了余沧海的儿子,全因余沧海觊觎你林家的家传辟邪剑谱而起。当年青城派掌门长青子败在林师弟曾祖远图公的辟邪剑法之下,当时就已种下祸端了。”
岳灵珊见到令狐冲无恙,本是欣喜不堪,但见林平之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说甚么欢乐的话,走近身去,悄悄一握他的右手,低声道:“你……你没事么?”令狐冲道:“没事!”
这几日来,岳灵珊为大师哥耽足了苦衷,现在乍然相逢,数日来积储的冲动再也难以按捺,俄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木岑岭狂怒之下,举起了手掌,正要往林震南头顶击落,俄然听得令狐冲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由吃了一惊。他平生甚少让人,但对华山掌门岳不群却确有顾忌,特别在群玉院外切身明白过岳不群“紫霞神功”的短长。他向林震南佳耦威胁,这类事情自为王谢朴重所不齿,岳不群师徒多数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道:“岳不群叫我出去有甚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豪杰不吃面前亏,尽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道:“木某另有要事,不克作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塞北来玩玩,木或人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窜到天井,左足在地下悄悄一点,已上了屋顶,跟下落于庙后,唯恐给岳不群拦住诘责,一溜烟般走了。
过了很久,只听庙外岳不群的声音说道:“我们到庙里瞧瞧。”令狐冲叫道:“师父,师父!”岳不群喜道:“是冲儿吗?”令狐冲道:“是!”扶着柱子渐渐站起家来。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低声道:“令狐贤弟,我……我……是不成的了。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委实大喜过望,求……求你今后多……多加指导顾问。”令狐冲道:“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普通,小侄自当照顾林师弟。”林夫人插口道:“令狐少侠的大恩大德,我佳耦便死在地府之下,也必不时候刻记得。”令狐冲道:“请两位凝神静养,不成说话。”
岳不群叹了口气,说道:“我华山派向来的主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魔教是死仇家以外,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青城派……青城派……唉,既已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获咎人,那可谈何轻易?”
不一日到了华山玉女峰下。山岑岭险,林震南佳耦的棺木暂厝在峰侧的小庙当中,再行择日安葬。高根明和陆大有先行上峰报讯,华山派其他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林平之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三旬,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此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到岳灵珊,便都咭咭咯咯的谈笑不休。劳德诺为林平之一一引见。华山派端方以入门前后为序,是以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林平之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劳德诺年纪实在太老,入门固然较迟,若叫舒奇等十几岁的孩子做师兄,毕竟不称,岳不群便派了他做二师兄;岳灵珊是岳不群的女儿,没法摆列入门前后之序,也只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她师妹。她本来比林平之小着一二岁,但必然争着要做师姊,岳不群既不禁止,林平之便以“师姊”相称。
林震南道:“但愿……但愿平儿马上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
林夫人道:“令狐少侠,盼你叫我孩儿不成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
令狐冲轻拍她肩头,低声道:“小师妹,如何啦?有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出气!”岳灵珊不答,就只抽泣,哭了一会,心复镇静,拉起令狐冲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道:“你没死,你没死!”令狐冲点头道:“我没死!”岳灵珊道:“传闻你又给青城派那余沧海打了一掌,此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我亲目睹他杀过很多人,只吓得我……吓得我……”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
说话之间,模糊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此次来的是劳德诺和陆大有。陆大有一见令狐冲,也不及先叫师父,冲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呼大嚷,高兴无穷。跟着三弟子梁发和四弟子施戴子先掉队庙。又过了一盏茶工夫,岳不群之女岳灵珊,以及方入门的林平之一同到来。
令狐冲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瞬息,说道:“林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余沧海算了帐后,便会前来找你,他白叟家必有医治你的体例。”
令狐冲道:“林师弟,令尊令堂归天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白叟家要我好好顾问你,那是该做的事,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别的有两句话,要我向你转告。”
林震南喜道:“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佳耦身受重伤,难以行礼,还请恕罪。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岳不群的名誉在武林中比余沧海要响很多。林震南为了凑趣余沧海,每年派人送礼,但岳不群等五岳剑派的掌门人,林震南自知不配交友,连礼也不敢送,目睹木岑岭凶神恶煞普通,但一听到华山派的名头,当即逃之夭夭,本身儿子竟然有幸拜入华山派门中,实是不堪之喜。
一其中年美妇徐行走近,岳灵珊飞奔着畴昔,扑入她怀中,叫道:“妈,我又多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林平之。
令狐冲浅笑道:“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刚才师父打得余沧海没命价飞奔,那才教都雅呢,便可惜你没瞧见。”
令狐冲道:“令尊令堂为青城派的暴徒狂加酷刑,逼问辟邪剑谱的地点,两位白叟家毫不稍屈,乃至给震断了心脉。厥后那木岑岭又逼迫他二位白叟家。木岑岭本是无行小人,那也罢了。余沧海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动卑污,实为天下豪杰所不齿。”
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地盘庙奔来,不久高根明在庙外叫道:“师父,你白叟家在这里么?”岳不群道:“我在庙里。”高根明奔进庙来,躬身叫道:“师父!”见到令狐冲在旁,喜道:“大师哥,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重伤,大伙儿可真担心得紧。”令狐冲浅笑道:“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
到得豫西,改行陆道。令狐冲躺在大车当中养伤,伤势日渐病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