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见这绿竹翁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少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力却非常矍铄,当即躬身施礼,道:“长辈令狐冲,拜见前辈。”
令狐冲嘲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讽刺的言语,岳夫人向他摇了点头,令狐冲便忍住不说。王元霸祖孙五人脸孔无光,起首拜别。岳不群等跟着也去。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和顺高雅,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不同。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很久,琴韵渐缓,仿佛噪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弹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以外,纤细几不成再闻。
弹未几久,俄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锋利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绿竹翁“咦”的一声,道:“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令狐冲刚才听他对王元霸说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本身一个知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料想以外,便道:“不敢,前辈有何垂询,长辈自当奉告。”徐行走进竹林。
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道:“小朋友,请出去喝茶。”
令狐冲又惊又喜,模糊记得便是那天早晨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
令狐冲听了半晌,记得这恰是当日刘正风与曲洋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由凄然。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衰老的声音说道:“高朋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易师爷道:“竹翁,有一本奇特的琴谱箫谱,要请你白叟家的法眼鉴定鉴定。”绿竹翁道:“有琴谱箫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篾匠啦。”
那易师爷是个瘦肥大小、五十来岁的男人,颏下留着一部稀稀少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齐。王元霸道:“易师爷,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平常的琴谱箫谱?”
王元霸道:“既然不是平常箫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岳夫人道:“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冲儿是我们弟子,平之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无妨去请那位绿竹翁评评这个事理。”她不便说这是令狐冲和金刀王家的争论,而将争端的一造换作了林平之,又道:“易师爷,烦你派人用肩舆去接了这位绿竹翁来如何?”
易师爷翻开琴谱,看了几页,点头道:“这个,晚生可不大懂了。”再看到前面的箫谱时,双目顿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却又点头,道:“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俄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道:“世上决无此事,这个……这个……晚生实在难以明白。”
王伯奋在旁一向静听不语,俄然插口道:“爹,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乐谱当中么?”
王元霸长叹一声,说道:“这个……唉,我半子既已去世,这乐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以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
一行人去后,冷巷中静悄悄地一无声气,偶尔间风动竹叶,收回沙沙之声。令狐冲看动手中那部乐谱,想起那日早晨刘正风和曲扬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乐谱出来。绿竹丛中这位婆婆虽能操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别离吹奏,那绿竹翁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琴箫合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今后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
王元霸点头道:“这绿竹翁为人古怪之极,疯疯颠颠的,这类人的话,怎能信得?”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委宛,箫声渐响,好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渐渐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忽视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回旋以后,又再降落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楚可闻。垂垂高音中偶有珠玉腾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斗丽,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垂垂的百鸟拜别,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苦楚肃杀之象,细雨绵绵,如有若无,终究万籁俱寂。
岳夫人道:“既然来了,请绿竹翁瞧瞧这部琴谱箫谱,却也无妨。”
王元霸一怔,随即会心,便知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的掌门人莫星与洛阳金刀王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甚么四门六合刀法,但猜想华山派只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如许一门刀法,岳不群即使赅博,也一定能尽晓,当即点头道:“不错,不错,几年前莫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乐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敷为奇。”
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低,模糊约约仿佛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那边找这一小我去?”
令狐冲跟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很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易师爷道:“这白叟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肯过问的,便上门叩首,也休想得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
令狐冲嘲笑道:“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
岳夫人点头道:“这倒是我辈中人,想来这位绿竹翁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哥,我们可孤陋寡闻得紧。”
令狐冲嘲笑道:“既然不敷为奇,那么就教王老爷子,这两部乐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如何一副模样?”
岳夫人道:“府上既有一名师爷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箫谱,请他来一看便知。”王元霸无法,只得命王家驹去请易师爷来。
易师爷还未答话,王家驹抢着朗声说道:“金刀王家王老爷子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猜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铛铛的角色,一个老篾匠非当即出来驱逐不成。那知绿竹翁嘲笑道:“哼,金刀银刀,不如我老篾匠的烂铁刀有效。老篾匠不去拜访王老爷,王老爷也不消来拜访老篾匠。”王家驹大怒,大声道:“爷爷,这老篾匠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何为?我们不如归去罢!”
王元霸低声问道:“绿竹翁多大年纪?”易师爷道:“七十几岁,快八十了罢!”世民气想:“一个八十老翁竟然另有姑姑,这位老婆婆怕没一百多岁?”
目睹岳夫人之意甚坚,王元霸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岳不群佳耦、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人同赴东城。
令狐冲若要分辩,原可申明〈笑傲江湖〉一曲的来源,但这一来可牵涉严峻,不得不说到衡山派莫大先生如何杀死大嵩阳手费彬,师父若知此曲与魔教长老曲洋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本身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肝火,说道:“这位易师爷说道,东城有一名绿竹翁精于乐律,何不拿这乐谱去请他批评一番。”
只听绿竹翁道:“我尝尝这箫谱。”跟着箫声便从绿竹丛中传了出来,初时婉转动听,情致缠绵,但厥后箫声愈转愈低,几不成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波波波的非常刺耳。绿竹翁叹了口气,说道:“易老弟,你是会吹箫的,如许的高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一定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打趣。你且归去,让我细心考虑考虑。”易师爷道:“是。”从绿竹丛中退了出来。
又想:“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朴重妙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正邪殊途,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情意相通,结成厚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他二人联袂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另另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乐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易师爷道:“这个……晚生可也不能包管,只是……只是东城的绿竹翁,他既会操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必然。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晚生要高超很多,实在是高超得太多,不成同日而语,不成同日而语!”
王元霸亲耳听了琴韵箫声,晓得更无子虚,立即将乐谱还给令狐冲,讪讪的道:“令狐贤侄,这可获咎了!”
王元霸脸有忧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平常箫谱大不不异?”
王元霸心下踌躇,只怕这真是琴谱箫谱,这小我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王家驹倒是个草包,大声道:“爷爷,我们帐房里的易师爷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显是辟邪剑谱,如何会是甚么琴谱箫谱?”王元霸道:“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报酬了守秘,怕人偷窥,用心将武功图谱写成乐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敷为奇。”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应了一声。绿竹翁道:“姑姑请看,这部琴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声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不异,到厥后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吃力的便转了上去。
岳夫人道:“冲儿,你不归去吗?”令狐冲道:“弟子多耽一会便归去。”岳夫人道:“早些归去歇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成使力。”令狐冲应道:“是。”
世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丁冬,有人正在操琴,冷巷中一片清冷安好,和内里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天下。岳夫人低声道:“这位绿竹翁好会享清福啊!”
绿竹翁的声音又从竹丛中传了出来:“这位朋友,为何抽泣?”令狐冲道:“长辈自伤出身,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由失态,打搅老先生了。”说着回身便行。绿竹翁道:“小朋友,我有几句话就教,请出去谈谈如何?”
王元霸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色。
岳夫人问道:“东城有那一名名师妙手,能够吹这乐谱?”
王仲强道:“那剑谱呢?”易师爷道:“剑谱?啊!绿竹翁要留着,说是要细心考虑考虑。”王仲强急道:“快去拿返来,这是贵重非常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掠取,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易师爷应道:“是!”正要回身再入竹丛,忽听得绿竹翁叫道:“姑姑,如何你出来了?”
王元霸“嘿”了一声,将乐谱递给易师爷。易师爷接过,走入了绿竹丛中。
令狐冲却捧着乐谱,呆呆的站着不动。
易师爷点头道:“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如许的调子,晚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东城……”
只听绿竹翁朗声道:“易师爷,这确是琴谱、箫谱,我姑姑刚才奏过了,你拿归去罢!”易师爷应道:“是!”走入竹丛,双手捧着乐谱出来。绿竹翁又道:“这乐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所罕见,此乃神物,不成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图的硬学,不然于你无益有损。”易师爷道:“是,是!鄙人千万不敢!”将乐谱交给王元霸。
岳夫人叹了口气,衷心赞佩,道:“佩服,佩服!冲儿,这是甚么曲子?”令狐冲道:“这叫做〈笑傲江湖之曲〉,这位婆婆当真神乎其技,可贵是琴箫尽皆精通。”岳夫人道:“这曲子谱得当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婆婆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好的音乐,想来你也是平生初次闻声。”令狐冲道:“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本日更加杰出。”岳夫人奇道:“那如何会?莫非世上更有比这位婆婆操琴吹箫还要高超之人?”令狐冲道:“比这位婆婆更加高超,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小我琴箫合奏,一人操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
只听绿竹翁道:“好,你放下罢!”易师爷道:“叨教竹翁,这真的是乐谱,还是甚么武功法门,用心写成了乐谱模样?”绿竹翁道:“武功法门?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绿竹翁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令狐冲双手接过,躬身谢了。绿竹翁道:“小朋友,这部乐谱,不知你从那边得来?是否能够告知?”
岳夫人道:“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王老爷子,便请劳动你台端,我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篾匠如何?”
易师爷指着箫谱,说道:“东翁请看,此处宫调,突窜改征,实在大违乐理,并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俄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当中,不管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王元霸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平常的箫谱?此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没法在箫中吹奏出来?”易师爷点头道:“是啊,大非平常,大非平常,晚生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东城……”
王元霸笑道:“那绿竹翁是个篾匠,只会编竹篮,打篾席,那边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匠人,是以处所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易师爷在前带路,颠末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当中。巷子绝顶,好大一片绿竹丛,顶风摇摆,高雅天然。
箫声停顿很久,世人这才如梦初醒。王元霸、岳不群等虽都不懂乐律,却也不由心驰神醉。易师爷更如同丧魂落魄普通。
绿竹翁呵呵笑道:“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消多礼,请出去,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