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婆微微一笑,说道:“中间脾气开畅,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操琴一曲,请中间批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如此连续二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冷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绿竹翁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倒是上佳佳构。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源,并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令狐冲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也不遑多让。

令狐冲道:“前辈认得刘曲二位么?”那婆婆并不迳答,沉吟半晌,说道:“刘正风是衡山派中妙手,曲洋倒是魔教长老,两边乃是世仇,如何汇合撰此曲?此中启事,令人好生难以索解。”

绿竹翁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叨教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令狐冲这些日子在绿竹巷中学琴,常听着那婆婆温雅亲热的言谈,想到婆婆大哥,本身寿命也不悠长,这等缘份不知何日便尽,心中一酸,说道:“但愿婆婆安康长命,弟子性命亦很多延光阴,便可多得婆婆教诲。”

那婆婆只搭得半晌,便惊噫了一声,道:“奇特之极!”过了半晌,才道:“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很久无语。

那婆婆道:“本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除很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了解的陌生人,何故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

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佳耦如何为青城派及木岑岭所伤致命,如何临终时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温和之至,好像一人悄悄感喟,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晨风低拂柳梢。

令狐冲虽未见过那婆婆之面,但听了她操琴吹箫以后,只觉她是位清雅慈和的前辈高人,决不会棍骗出售了本身,听她言及刘曲来源,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的将刘正风如何金盆洗手,嵩山派左盟主如何下旗令禁止,刘曲二人如何中了嵩山派妙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拜托本身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去了莫大先生杀死费彬一节。那婆婆一言不发的聆听。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半晌,才道:“你琴艺如何?可否抚奏一曲?”

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悄悄,奏了起来,倒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得半晌,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现下我肇端授你此曲,大抵有旬日之功,便可学完。而后每日弹奏,往时功力虽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

那婆婆轻声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前人道得好:‘各有人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你本日固然得志,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耦。”

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俄然呈现闽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倒是何故?”

令狐冲虽于乐律一窍不通,但资质聪明,一点便透。绿竹翁甚是欢乐,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稀有音不准,指法生涩,但心中想着“碧霄”二字,却洋洋然自有彼苍一碧、万里无云的空豪阔象。

又过数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拍宛转。令狐冲听了几遍,依法操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景象,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本身的柔情密意,厥后无端来了个林平之,小师妹对待本身竟一日冷酷过一日。贰心中凄楚,俄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呈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恰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停止不弹。

那婆婆道:“中间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中间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弹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烦,能在洛阳久留,那么……那么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无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纤细,几不成闻。

令狐冲道:“弟子本身也不明白此中启事。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以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涓滴猜忌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有猜忌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千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大有疑意,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敷,少年人不该如此,倒是何故?比来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操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悄悄的一声感喟。

过了很久很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惊醒,忙爬起家来,不由大是忸捏,说道:“弟子该死,不用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次日凌晨,令狐冲便来冷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乐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有,传闻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顺次详加解释。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迸,但是我觉你脉象当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僧报酬本身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婆婆不再言语,琴韵响起,又是旷达跳荡的噪音。

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婆婆的声音道:“令狐先生高义,慨以妙曲见惠,我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位撰曲前辈的大名,能够告知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衰老。令狐冲道:“前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名是刘正风刘师叔,一名曲直洋曲长老。”那婆婆“啊”的一声,显得非常惊奇,说道:“本来是他二人。”

一日令狐冲问道:“婆婆,我曾听曲前辈言道,那一曲〈笑傲江湖〉,是从嵇康所弹的〈广陵散〉中窜改出来,而〈广陵散〉则是抒写聂政刺韩王之事。之前听婆婆奏这〈笑傲江湖曲〉,却多温雅轻巧之情,似与聂政慷慨决死的景象颇不不异,请婆婆指导。”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出来。那竹帘以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模糊约约的见到有小我影,五官面孔却一点也没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本身腕脉。

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畴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深冒昧,还请恕过弟子傲慢。”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说道:“弟子这便告别。”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胸口顿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原也已经想到,本身悄悄点了陆大有的膻中穴,怎能制其死命?只内心深处模糊感觉,就算陆大有不是本身点死,却也是为了本身而死,男人汉大丈夫岂可推辞罪恶,寻些藉口来为本身摆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和林平之密切非常,他悲伤绝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现在经那婆婆一提,立时心生莫大气愤:“报仇!报仇!必当为陆师弟报仇!”

那婆婆道:“你不消自责。我刚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度体内真气。你倒尝尝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

那婆婆叹了口气,温言道:“人生无常,机罹难言。这〈笑傲江湖之曲〉,跟〈广陵散〉的确略有分歧。聂政奋刀前刺之时,音转肃杀,聂政刺死韩王,厥后为军人所杀,琴调转到极高,再转上去琴弦便断;箫声沉到极低,低到我那竹侄吹不出来,那便是聂政的闭幕。而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巧腾跃的乐调,意义是说:侠士虽死,豪气长存,花着花落,年年有侠士侠女笑傲江湖。人间侠气不断,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据史事云,聂政所刺的不是韩王,而是侠累,那便不敷穷究了。”

那婆婆听完,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处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盗窃秘笈之人,固然不必然便是害你师弟的凶手,但二者多少会有些连累。”

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恳请传授此曲,毕生受益。”令狐冲顿时觉悟,说道:“弟子大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渐渐调度。”绿竹翁脸现忧色,连连点头。

但令狐冲始终未见过那婆婆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师的令媛蜜斯,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猜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薰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稳定。

令狐冲说完,那婆婆问道:“这明显是乐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故说是武功秘笈?”

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久不会有的了。”

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前辈不必为弟子存亡担忧。弟子自知命不悠长,统统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故自知命不悠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丢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笈,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他杀以谢师弟。”那婆婆道:“紫霞秘笈?那也一定是甚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本身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兵,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本身治伤,如何本身回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朗读,如何本身将之点倒,如何动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有几日绿竹翁出去发卖竹器,便由那婆婆隔着竹帘教诲。到得厥后,令狐冲于琴中所提的各种疑问,绿竹翁常自没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身指导。

那婆婆道:“曲中温雅之情,是写聂政之姊的表情。他二人姊弟情深,聂政身后,他姊姊前去收尸,使其弟名垂后代。你能体味到琴韵中的不同,足见于乐律很有天份。”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说道:“你我如能相处光阴多些,少君今后当能学得会这首〈笑傲江湖之曲〉,不过……那要瞧缘份了。”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数不久便能学〈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令狐兄弟本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因他胸怀豁达之故。”

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得聆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恋慕,那当然是痴心妄图,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怎够得上?”

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气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

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边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

令狐冲一拍大腿,说道:“婆婆,您说得真好。弟子能得婆婆这般开导,再受十倍委曲波折,也不算甚么。”

令狐冲生性本来开畅,这番苦衷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透露本身苦恋岳灵珊的表情。他只说了个开首,便再难遏止,竟原本来本的将各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婆婆当作本身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mm普通,待得说完,这才大感忸捏,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苦衷,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令狐冲一怔,心想这部乐谱的来源当中包含着很多隐蔽,是以连师父、师娘也未禀告。但当日刘正风和曲洋将乐谱交给本身,企图是要使此曲传以后代,不致埋没,这绿竹翁和他姑姑妙解乐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但除他二人以外,世上又怎再找获得第三小我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乐律的解人,本身命不悠长,一定能有机遇碰到。他微一沉吟,便道:“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名精于操琴,一名长于吹箫,这二人结成厚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遇大难,同时去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弟子,命弟子访觅传人,免致此曲埋没无闻,今后散失。”顿了一顿,又道:“刚才弟子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乐谱收下,奉交婆婆,弟子得以不负撰作此曲者的吩咐,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将乐谱呈上。

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地,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相互抵触,但之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呕吐难忍的景象却已大减,但是只运息半晌,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令狐冲听未几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操琴,倘若睡着了,难道大大不敬?”但虽极力凝神,却终究难以顺从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当中,仍模糊约约听到温和的琴声,似有一只和顺的手在抚摩本身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度量当中,受她亲热顾恤普通。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陋劣琴音所能调度,反令中间多受痛苦,甚是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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