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晓得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插手,不知要嘈到甚么境地,打斗当然打他们不过,辩论也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提声说道:“船家,开船!”

令狐冲奇道:“贵上不知是那一名?如此厚赐,令狐冲愧不敢当。”那男人道:“令狐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病愈,还请多多保重。”说着躬身施礼,带领一众大汉迳自去了。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齐声道:“先翻开瞧瞧。”五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美点心,有的是薰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鹿茸、燕窝、银耳一类贵重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令狐冲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实在不菲。

那墨客点头晃脑的道:“你我素不了解,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滋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千万不成,千万不成!”令狐冲笑道:“四海以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鄙人正要就教,便请下舟,不必客气。我师父岳先生、师娘岳夫人也都在舟中。”

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前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顿时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敷。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以后,酒色便与鲜血普通无异,喝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桃干仙道:“岳先生此言错矣,人生活着,干甚么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用饭以外,是还须说话的。又干甚么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如生性爱静,便孤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

平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条性命,并且使得平大夫没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惩罚这六个混蛋不成。平大夫本来要他们根据誓词,杀死本身一个兄弟,现下从宽惩罚,要他们奉侍令狐公子。”她顿了一顿,又道:“这六个混蛋若不听令狐公子的话,平大夫晓得了,当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桃叶仙道:“岳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倘若当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桃干仙道:“船家在后梢,岳先生在中舱,他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徒然。”桃根仙道:“他莫非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

那墨客渐渐踱将过来,深深一揖,说道:“本来是华山派众位英杰,请了!晚生姓祖,祖宗之祖。当年祖逖闻鸡起舞,那便是晚生的远祖了。晚生双名千秋,千秋者,百岁千秋之意。不敢就教兄台贵姓大名。”令狐冲道:“鄙人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冲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姓得好,这名字也好!当年唐朝令狐楚、令狐绚,都是做过宰相的大人物!”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上船头。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人目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代,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晓得么?”

祖千秋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势。”

桃谷六仙欢然大呼:“在这里,在这里!有甚么好东西送来?”

若在昔日,他佳耦早就将令狐冲叫了过来,细问打量,但现在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很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令狐冲探听的时候。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医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冲的伤,说他已只要百日之命,心下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

岳不群见桃谷六仙吃了食品,一无异状,瞧模样这些食品也不似下了毒药,问令狐冲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令狐冲沉吟半晌,点头道:“没有。”

桃枝仙和桃干仙抬了担架,跃入船中。桃根仙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

令狐冲一闻到醇美的酒香,那边还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悠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也没多大别离。”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洁净,赞道:“好酒,好酒!”

岳不群佳耦不约而同的向令狐冲望了一眼,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又相互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说受人之托来给冲儿治病,从他话入耳来,阿谁托他之人在武林中职位甚高,乃至他虽将华山派掌门人没瞧在眼里,对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却恰好非常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冲儿治病?他骂不戒僧报酬‘他妈的老混蛋’,自不会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

桃谷六仙辩论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

令狐冲道:“平前辈一番美意,长辈感激不尽。只是长辈不敢劳动桃谷六仙照顾,便请他们登陆,长辈这可要告别了。”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非常,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前人诚不我欺。”

那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令狐少侠来到兰封,又传闻令狐少侠喜好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坛陈年美酒,特地赶来,请令狐少侠船中饮用。”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陈年佳汾”,更有的写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不异。

桃谷六仙传闻令狐冲已不过再活一百日,顿时都欢畅起来,都道:“奉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

十多名大汉分红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白手的蓝衫男人走到船前,躬身说道:“敝上得知令狐少侠身子不佳,甚是顾虑,本当亲来探候,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令狐少侠赏收。”一众大汉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

那人欢然道:“这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我请你喝酒,便甚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祖千秋,道:“请喝酒!”只见他五十来岁年纪,焦黄面皮,一个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衣衿上一片油光,两只手伸了出来,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肥胖,却挺着个大肚子。

那妇人冷冷的道:“你们可知平大夫平生最怕的是甚么?”桃谷六仙齐道:“不晓得,他怕甚么?”那妇人道:“他最怕老婆!”桃谷六仙哈哈大笑,齐声道:“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怕老婆,哈哈,好笑啊好笑!”那妇人冷冷的道:“有甚么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谷六仙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道:“我有甚么叮咛,他不敢不听。我要杀甚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桃谷六仙齐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杀甚么人?”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恰是!”八人一齐大笑。

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

那妇人道:“现在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平大夫说道,这船中有一名令狐冲令狐公子,是他非常恭敬的。你们须得好好奉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甚么,你们便听甚么,不得有违!”桃谷六仙皱眉道:“奉侍到他死为止?”平夫人道:“不错,奉侍他到死为止。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天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叮咛。”

桃花仙道:“令狐兄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奉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做大丈夫恩仇清楚。”桃枝仙道:“男儿汉为朋友双胁插刀,尚且不辞,何况顾问一下他的伤势?”桃实仙道:“我的伤势本来需人顾问,我顾问他,他顾问我,有来有往,大师便宜。”桃干仙道:“何况只奉侍一百日,光阴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大腿,说道:“前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互助……”平夫人白了白眼,迳自去了。

令狐冲笑道:“师父,这件事可真奇特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打趣,送了这很多坛酒来。”岳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

岳不群还没答话,桃枝仙已抢着说道:“桃谷六仙和华山派的诸位豪杰豪杰都在船上,有甚么事?”

岳不群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男人,见个个技艺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悄悄一跃便上了船头,这八人都没甚么了不起的武功,但明显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帮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人将十六坛酒奉上船头后,躬身向令狐冲施礼,便即上马而去。

只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道:“华山派令狐少侠是在这里么?”

令狐冲在洛阳曾听绿竹翁议论讲授,于天下美酒的来源、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却一窍不通,现在听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令狐冲翻遍了十几只匣子,既无函件名刺,亦无斑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向岳不群道:“师父,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着半点脑筋。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歹意,也不似是开打趣。”说着捧了点心,先敬师父师娘,再分给众师弟师妹。

令狐冲见了这很多美酒,那比送甚么给他都要欢乐,忙走上船头,拱手说道:“恕鄙人眼拙,不知贵帮是那一帮?兄台贵姓大名?”

令狐冲也去倒了一碗,捧到岳不群面前,道:“师父,你请尝尝,这酒实在不错。”岳不群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劳德诺道:“师父,防人之心不成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知酒中没古怪。”岳不群点点头,道:“冲儿,还是谨慎些儿的好。”

岳不群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华山派难堪,虽同处一舟,不免是亲信之患,但瞧景象也没法将他们撵走,幸亏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疯疯颠颠,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于,便点头道:“好,他们要乘船,那也无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辩论不休。”

那妇人的目光渐渐收了返来,又转向桃谷六仙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那妇人“哈”的一声,桃谷六仙齐道:“是,是!”那妇人又“哼”的一声,桃谷六仙又一齐应道:“是,是!”

令狐冲听他竟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岳不群道:“师父,这六位桃兄想乘我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祖千秋见令狐冲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令狐兄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令狐冲道:“旅途当中,只要些粗碗粗盏,先人生姑息着喝些。”祖千秋点头道:“千万不成,千万不成!你对酒具如此草率,于喝酒之道,显是未明此中三昧。喝酒须得讲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虎魄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恰是。”

桃谷五仙见到糖果蜜饯、生果点心,便抓起来塞入口中,大呼:“好吃,好吃!”

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靠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菜,大家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道:“借问一声,华山派诸位豪杰,是乘这艘船的么?”

令狐冲见其势不管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业,便道:“六位桃兄,你们要随我同业,那也未始不成,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叮咛。你们如不听,我便不要你们奉侍了。”桃叶仙道:“桃谷六仙本来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着名,别说是你的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普通的礼敬有加。”

令狐冲笑道:“这位兄台,你并没咀嚼,安知此酒美恶?”那墨客道:“你一闻酒气,便该晓得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那男人笑道:“敝帮帮主再三叮嘱,不得向令狐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白叟家言道,这一点小小礼品实在过分陋劣,再提敝帮的名字,实在不美意义。”他左手一挥,顿时搭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下,放上船头。

令狐冲道:“不错,这两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桃谷六仙,有多量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桃谷六仙笑道:“喝啊!喝啊!岂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干仙二人捧起两坛酒来,拍去泥封,倒在碗中,公然香气扑鼻。六人也反面令狐冲客气,便即骨嘟嘟的喝酒。

那妇人的目光向船舱中射去,从岳不群看到岳夫人,又从岳夫人看到岳灵珊,一一瞧向华山派群弟子,每小我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大家都晓得,只要这个描述丑恶、全无赤色的妇人向谁一指,桃谷五仙立时便会将此人撕了,纵是岳不群如许的妙手,只怕也难逃毒手。

只听得岸上也有人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令狐冲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树下有个衣衫褴褛的落魄墨客,右手摇着一柄破扇,抬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说道:“公然是好酒!”

令狐冲得意绿竹翁悉心指导,于酒道上的学问已实在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摆布的三锅头汾酒,但要辨出未几很多刚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猜想这墨客多数是夸大其辞,笑道:“兄台如果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

令狐冲心想:“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希罕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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