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船渐渐泊岸,岳不群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要两名海员才抬得动。船夫见岳不群是个文弱墨客,不但将这大铁锚一手提起,并且一抛数丈,不由为之咋舌,不过咋舌也没多久,跟着又张嘴大呕。
余沧海哈哈一笑,说道:“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余沧海又有何惧?”
令狐冲道:“谁说你老了?你天然不老。如果你不活力,我就叫你一声妹子啦。”蓝凤凰大喜,神采便如春花初绽,大增鲜艳之色,浅笑道:“你真好。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人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如许好,以是啦……唉……”令狐冲笑道:“你倘若真的说我好,干么不叫我‘令狐大哥’?”蓝凤凰脸上微微一红,叫道:“令狐大哥。”令狐冲笑道:“好妹子,乖妹子!”
只见一个梵衲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身边放着一对弯成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边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斑白,满脸倒霉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刀。再畴昔是一僧一道,和尚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身边放着一钵一钹,均是纯钢所铸,钢钹的边沿锋锐非常,显是一件短长兵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长凳上放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不轻。道人右边的长凳上箕踞着一其中年化子,头颈和肩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其他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两人身边各倚一条拐杖,杖身灿然收回黄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黄金所铸,分量实在沉重,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情状便是江湖上平常的落魄男女,却携了如此贵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眇目男人忽道:“姓余的,我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道:“不错,你只须将辟邪剑谱乖乖交了出来,我们便客客气气的放你走路。”
蓝凤凰大喜,伸手搂住他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令狐冲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道:“这才是好哥哥呢。”令狐冲一笑,一瞥眼间见到师父峻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道:“糟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娘跟前这般混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成。小师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给我喝!”倒是林平之。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
岳夫人也悄悄还剑入鞘,本来绷紧着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她将酒碗拿到令狐冲面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毒虫,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令狐冲吓了一跳,问道:“酒中为甚么放这……这类毒虫?”蓝凤凰呸了一声,说道:“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的乱叫。令狐大哥,你敢不敢喝?”令狐冲苦笑道:“这……五宝,我可有些惊骇。”
蓝凤凰又开了一瓶酒,斟在碗里,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岳不群面前,笑道:“岳先生,我请你喝酒。”
令狐冲对余沧海虽大有芥蒂,但目睹他劲敌环伺,不肯乘人之危,说道:“六位桃兄,这位道长是青城派的掌门。”桃根仙道:“是青城派掌门便如何?是你的朋友么?”令狐冲道:“鄙人不敢攀附,不是我的朋友。”桃干仙道:“不是你朋友便好办。我们有一场好戏看。”桃花仙拍桌叫道:“快拿酒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道人切成九块。”桃叶仙道:“刚才说八块,如何又是九块?”桃花仙道:“你瞧那梵衲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小我要多切一块。”桃枝仙道:“也不见得,这些人有的使狼牙锤,有的使金拐杖,那又如何切法?”
到得镇上,桃干仙和桃枝仙抢先走进一家饭店,将令狐冲和桃实仙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
这青城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酒壶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倒是七条长凳,每条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貌相都颇凶暴,大家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发,凝睇余沧海。那青城掌门甚为平静,左手端起酒杯喝酒,衣袖竟没涓滴颤抖。
只见那梵衲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双手,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余沧海。那和尚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短刀拿在手中。目睹大家便要同时进袭。
岳不群、令狐冲、林平之、岳灵珊等听她俄然提到《辟邪剑谱》,都是一怔,没猜想到这七人围住了余沧海,竟是要向他讨取辟邪剑谱。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莫非辟邪剑谱是落在余沧海手中?”
岳不群目睹驾船的海员作呕不止,座船在大河中东歪西斜,甚是伤害,当即纵到后梢,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
令狐冲接过酒碗,骨嘟骨嘟的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量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岳不群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一干毒虫,已然恶心,跟着便闻到浓冽的花香当中模糊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左手伸出,便往蓝凤凰持碗的手推去。不料蓝凤凰竟并不缩手,目睹本技艺指便要碰到她手背,仓猝缩回。蓝凤凰笑道:“怎地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华山派的众位朋友,那一个喝了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处。”
桃根仙道:“这矮道民气中在惊骇。”桃枝仙道:“他当然在惊骇,七个打一个,他非输不成。”桃干仙道:“他如不怕,干么左手举杯,不消右手?当然是要空着右手,以备用剑。”余沧海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交到右手。桃花仙道:“他听到二哥的说话,但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惊骇。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仇敌同时打击,他就得给分红七块。”桃枝仙道:“错了,七小我出刀出剑,矮道人分红八块,不是七块。”桃叶仙格的一笑,说道:“这矮道人本就矮小,分红八块,岂不是更加矮小?”
令狐冲道:“大师别说话,我们两不相帮,但是也别分离了青城派掌门余观主的心神。”桃谷六仙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的瞧着余沧海。令狐冲却一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说也奇特,这些水蛭附在五名苗女身上时越吸越胀,这时却垂垂缩小。
又过了一会,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苗女拾了起来,从窗口抛入河中。水蛭一条条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时分,水蛭抛尽,令狐冲本来焦黄的面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赤色。那一百多条水蛭所吸而转注入令狐冲体内的鲜血,总数当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
两名苗女报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此中一瓶,顿时满船花香酒香。
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逆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的去了。
岳不群皱眉道:“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林平之应道:“是!”走到桌边,手指刚碰到酒瓶,只闻奇腥冲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边。岳不群顿时觉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出,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脑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林平之已大吐起来。
好几名华山弟子见到,顿时骇声而呼。
蓝凤凰双眉一轩,笑道:“本来……”岳灵珊叫道:“小林子,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今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蓝凤凰将酒碗递到林平之面前,笑道:“你喝了罢!”林平之嗫嚅道:“我……我不喝了。”听得蓝凤凰长声大笑,不由得胀红了脸,道:“我不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
岳不群和岳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竟然不吝以本身鲜血补入冲儿体内。她和冲儿素不了解,决非对他有了情义。她自称是冲儿好朋友的朋友,冲儿几时又结识下如许大有来头的一名朋友?”
顷刻之间舟中沉寂无声。蓝凤凰一手举着酒碗,却没人接口。蓝凤凰叹了口气道:“华山派中除了令狐冲外,再没第二个豪杰豪杰了?”
跟着这边厢哇的一声,那边厢又是哇的一响,大家都捧腹呕吐,连桃谷六仙和船梢的船公海员也均不免。岳不群强忍了半日,终究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大家呕了很久,虽已将胃中食品吐了个干清干净,再无残剩,呕吐却仍不止,不住的呕出酸水。到厥后连酸水也没有了,仍觉喉痒心烦,肚里闷恶,难过之极,均觉腹中倘如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畅很多。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只令狐冲一人不呕。
岳不群恍然大悟,长长舒了口气,心道:“本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水蛭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冲儿体内。这些红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能逼令水蛭倒吐鲜血,当真奇异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
世人纷繁登陆,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河水,又呕将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船舱中虽仍沉寂无声,但和刚才恶斗一触即发的气势却已大不不异。更加可贵的是,竟然连桃谷六仙也瞧得骇怪万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天然也没法群情辩论了。
令狐冲一瞥间,见店堂中端坐着一个矮小道人,恰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不由一怔。
蓝凤凰笑道:“我当然晓得,你是怕这仙颜女人今后不睬你。你不是怯懦鬼,你是多情男人,哈哈,哈哈!”走到令狐冲身前,说道:“大哥,转头见。”将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四个苗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着她走出船舱,纵回小舟。
令狐冲道:“好妹子,你这酒嘛,花香太重,挡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蓝凤凰笑道:“花香非重不成,不然有毒蛇的腥味。”令狐冲奇道:“酒中有毒蛇腥味?”蓝凤凰道:“是啊。我这酒叫作‘五宝花蜜酒’,天然要用‘五宝’了。”令狐冲问道:“甚么叫‘五宝’?”蓝凤凰道:“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罢。”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物事随酒落入碗中。
这河岸是个偏僻地点,但遥见东边数里外屋宇鳞比,是个市镇。岳不群道:“船中余毒未净,乘坐不得的了。我们到那镇上再说。”桃干仙背着令狐冲,桃枝仙背着桃实仙,世人齐往那市镇行去。
令狐冲于统统颠末虽非全数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本身,但觉精力已好很多,说道:“多谢女人,我……我好很多了。”蓝凤凰道:“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那中年妇人冷冷的道:“跟这矮子多说甚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道:“说不定他藏在甚么隐僻之处,宰了他而搜不到剑谱,岂不糟糕?”那中年妇人嘴巴一扁,道:“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有甚么糟糕。”她说话时含混不清,大为漏风,本来满口牙齿已落了大半。
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由皱起眉头,均想:“冲儿这家伙轻浮无聊,当真难以救药。平一指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刚复苏得半晌,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
他生性俶傥,不拘末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大不不异。他神智略醒,便知蓝凤凰喜好别人道她年青仙颜,听她直言相询,目睹她年纪和本身相若,却也张口叫她“妹子”,心想她着力相救本身,该当赞上几句,以资酬谢。公然蓝凤凰一听之下,非常隔心。
蓝凤凰见令狐冲神采好转,再搭他脉搏,发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道:“令狐公子,你感觉如何?”
蓝凤凰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道:“我们苗人的端方,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
蓝凤凰道:“大哥,刚才这转血之法,并不是每小我都能做到,有些人的血没法转到你身上,那水蛭一咬到血,便即掉下,可转不出来。我们五人都是几百人中遴选出来的,我们身上的血,转给谁都行。大哥,你想吃甚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令狐冲道:“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蓝凤凰道:“这个轻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倒尝尝看。”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苗语。
桃实仙道:“令狐冲,那妖女对你另眼相看,给你服体味药。”令狐冲道:“我没服解药啊。莫非那碗毒酒便是解药?”桃根仙道:“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好了你啦。”桃枝仙道:“我说不是因为他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青貌美,又叫她好妹子。早知如许,我也叫她几声,又不亏损。”桃花仙道:“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条毒虫。”桃叶仙道:“他虽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以后,中毒更深?”桃干仙道:“啊哟,不得了!令狐冲喝那碗毒酒,我们没加禁止,倘如果以毙命,平一指究查起来,那便如何是好?”桃根仙道:“平一指说他本来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甚么要紧?”桃花仙道:“令狐冲不要紧,我们就要紧了。”桃实仙道:“那也不要紧,我们高飞远走,那平一指身矮腿短,谅他也追我们不着。”桃谷六仙不住作呕,却也不舍得少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