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祖前辈,平医存亡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如何在乎,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如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这伤势要完整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乃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但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清算起心猿意马,女色更千万感染不得,别说感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跟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平一指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很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考。
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俄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歌:“目前有酒目前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豁喇一声,一小我探头出去,恰是桃干仙,说道:“令狐冲,你怎地不来喝酒?”令狐冲道:“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本身抢着喝饱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从速些罢。”说着将头缩了出去。
平一指也不行礼,愁眉舒展,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令狐冲伸脱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道:“平前辈,你一番美意,长辈感激不尽。只是存亡有命,前辈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前辈申明涓滴无损。”语意甚是竭诚。
只听得竹棚外一人悄悄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出去。”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当即赶归去摒挡,不及向公子亲身告别,请你谅解。”令狐冲道:“不消客气。”公然听得棚外喧声降落,已走了很多人。
桃根仙道:“我原说必然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若医不好一人,那又如何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
令狐冲听他如此漫骂,觉此人道子太也暴躁,但见他神采暗澹,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本身伤势体贴之极,心下又觉抱歉,说道:“平前辈,蓝教主也是一番美意……”平一指怒道:“美意,美意!哼,天下庸医杀人,那一个不是美意?你知不晓得,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很多了?”令狐冲道:“这也大有能够。”平一指道:“甚么大有能够?确确实在是如此。我平一指医过的人,她蓝凤凰凭甚么又来加一把手?你现在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时候以内便送了你性命。”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必然是饮了那五仙药酒之故。蓝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耐久风俗了,不伤身材。这事可不能跟平前辈说,不然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通俗,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本身,不然叫甚么‘杀人名医’?”俄然站起家来,身子晃了几下,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
平一指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悄悄敲击,显是猜疑问解,又过很久,展开眼来,说道:“令狐公子,你体内有七种真气,相互抵触,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是以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公子瞧脉以后,鄙人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幸运,要邀集七位内功精深之士,同时施为,将公子体内这七道分歧真气一举消弭。本日鄙人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难堪,加上尊师岳先生与鄙人本身,便可施治了。但是刚才给公子搭脉,发觉情势又有窜改,更加庞大非常。”令狐冲“嗯”了一声。平一指道:“畴昔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公子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此中有人参、首乌、灵芝、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倒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声,道:“恰是如此,前辈神技,当真古今罕见。”平一指道:“公子何故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爱可恼。”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美意,他那边晓得补药有男女之别?如说了出来,平大夫定然指责于他,还是为他坦白的为是。”说道:“那是长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平一指道:“你身子并不气虚,恰好相反,乃是真气太多,俄然间又服了这很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湖、鄱阳湖之水倒灌入江,岂有稳定成大灾之理?只要天赋不敷、衰弱有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好处。恰好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头子的女儿老不死女人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可。”
听他问及此事,令狐冲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狐疑我淹没小林子的辟邪剑谱,那也没甚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但是……但是连小师妹竟也对我起疑,为了小林子,心中竟将我蹧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活着上,更有甚么意味?”
令狐冲只要苦笑,说道:“蓝教主和长辈只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别的更无其他干系。”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不配做中间的朋友,自是今后不敢攀附的了。”司马大神采一变,俄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五霸冈上的事,只为免得惹人活力,公子俄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故行此大礼?叨教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故会令人活力?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悔恨,固然冲着鄙人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浅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此人对公子心疼还来不及,那边有甚么悔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今后你有甚么调派,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头,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平一指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大夫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大夫踢出草棚。那捉了大夫来的男人对平一指甚是畏敬,喝道:“当世第一大名医平大夫到了,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大夫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大夫不等大脚上臀,连跌带爬的奔出草棚。那男人躬身陪笑,说道:“令狐公子,平大夫,鄙人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男人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料想以外,不由惊诧。
烛光摇摆之下,只见平一指神采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顿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乌黑,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候当中,好似老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如何办?”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又道:“第二个大变,是公子俄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点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觉得然的神采,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即使不是一巴掌打将畴昔,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痛骂了。令狐冲道:“前辈指教得是。”
只听得草棚外鼓噪高文,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银河帮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痛饮。令狐冲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烈一番,但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仿佛永无止歇之时,他暗自深思:“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称治人只用一指搭脉,杀人也只用一指导穴,但是他现在和我搭脉,岂只一指?几近连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
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乐,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民气服。”
令狐冲说道:“平先生,凡人存亡有命,令狐冲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操心,鄙人感激不尽。先生也不须再劳心神了。”
四下里群豪堆积轰饮。令狐冲一起走畴昔,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
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苦楚。悄立很久,不由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有力再抱,因而悄悄放在地下。
平一指道:“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节,恰好你又去跟云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令狐冲奇道:“是五仙大补药酒?”平一指道:“这五仙大补药酒,是五毒教家传秘方所酿,所酿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传闻每一条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别的又稀有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奇异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传闻蓝凤凰这女子守身如玉,向来不对任何男人假以辞色,恰好将她教中如此贵重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骚少年,到处包涵,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平一指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蓝凤凰给你喝这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但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侵犯。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过仗着几张家传的古怪药方,蓝凤凰这小妞儿又懂甚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胡涂!”
桃花仙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说道:“喂,平大夫,怎地还没治好?”平一指脸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道:“治不好,那你如何办?”转头向令狐冲道:“不如出来喝酒罢。”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准去!”桃花仙吓了一跳,回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浑身都是。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倒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鄙人有个说不出口的……不大说得出的这个……倘如有人问起,有那些人在五霸冈上集会,请公子别提鄙人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令狐冲道:“是。这倒是为何?”司马大神采内疚,便如孩童做错了事,俄然给人抓住普通,嗫嚅道:“这个……这个……”
平一指叹了口气道:“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体例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本身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本身不好。”平一指道:“这数日当中,你何故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甚么严峻委曲?前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发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畅旺,胸怀开畅,有一股勃勃朝气。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当中,不管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实足掌控,也不忙给你明言,但是现下却连这一股朝气也没有了,倒是何故?”
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道:“人生活着,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尽早死了,来得利落。”平一指厉声道:“我必然要你戒,不然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申明扫地?”
令狐冲好生奇特,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故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活力?而活力之人恰好又不恨我,竟然还对我极好,天下那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很多朋友跟我交友,他该当欢乐才是。”俄然想起一事:“啊,是了,此人定是朴重中的前辈,对我甚为珍惜,却不喜我交友这些傍门左道之辈。莫非是风太师叔?实在像司马岛主这等人干脆利落,甚么处所不好了?”
平一指不等他答复,接着道:“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实在天下女子言语有趣,脸孔可爱,脾气乖张,脾气暴躁,最好是远而避之。倘若运气不济,真恰是上天上天,没法遁藏,才只要死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驰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固然,固然那……唉,可不知如何提及?”说着连连点头。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出去,倒是桃根仙,大声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吗?”令狐冲道:“平大夫医道精美,已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极,妙极。”出去拉住他袖子,说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谢前辈操心。”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当然言语有趣,脸孔可爱,脾气乖张,脾气暴躁,你上天上天,没法遁藏,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小师妹确是言语有趣,脸孔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