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闲师太道:“都火化了罢!”她虽对世事看得透辟,但见这很多尸身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本身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身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用心险恶,手腕暴虐。
那姓齐的道:“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熟悉?”
定闲师太道:“你们怕我恒山派去互助少林派,是以要将我们坐船凿沉,是不是?”那姓齐的道:“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阿谁……”定逸师太怒道:“甚么这个阿谁?”那姓齐的忙道:“是,是。这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说甚么……”
郑萼道:“掌门师伯说得真对。令狐师兄,华山派这些人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一个……创个‘令狐派’给他们瞧瞧。哼,莫非非回华山派不成,好稀少么?”令狐冲脸现苦笑,道:“师伯奖饰之言,弟子何故克当?但愿恩师今后能原恕弟子不对,得许重入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秦绢道:“你更无他求?你小师妹呢?”
定逸师太更摸不着半点脑筋,叹道:“师姊,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罢。”
那姓易的说道:“大师听得任大蜜斯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甚么人主持。大伙儿想起任大蜜斯的恩德,都说,便是为任大蜜斯粉身碎骨,也所甘心。”
俄然背后有人说道:“令狐少侠,勿伤他们性命。”恰是定闲师太的声音。
那姓齐的道:“是。田大爷……不,那田……田伯光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道预期十仲春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任大蜜斯出来。”
定闲师太心细如发,虽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了如指掌,不然怎能认出嵩山派中那三名为首的妙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男人而论,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面貌,便猜到了他们的成分来源。
仪和俄然叹了口气,说道:“令狐师兄如果女子,那就好了。”定闲师太问道:“为甚么?”仪和道:“他已给逐出华山派,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磨难,已是本身人一样……”定逸师太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岳师兄一时曲解,将来辨明本相,自会将令狐少侠重收门墙。嵩山派图谋之心,不会就此便息,华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侠呢。就算他不回华山,以他如许的胸怀武功,就是自行创门立派,也驳诘事。”
一时之间,令狐冲心中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任大蜜斯,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她如何会给少林寺的和尚扣住?她小小年纪,平素有甚么恩德待人?为何这很多人一听到她有难的讯息,便都奋不顾身的去相救?”
令狐冲心中一动,觉这话也何尝在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涓滴不敬的动机,道:“我恩师也不是袖手旁观,多数他白叟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
令狐冲恐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偷袭,跟着世人北上。恒山派既有两位长辈同业,令狐冲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子胡说八道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等受伤本来非常不轻,幸亏恒山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钱塘江后,便已出险境。恒山派此次元气大伤,不肯途中再肇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世人便会好得十之六七,当时再舍舟登岸,折向北行,回归恒山。
令狐冲摇了点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姊尸体,我们是当场安葬呢,还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恒山?”
令狐冲渐渐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并且是张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男人说道:“单凭我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着脱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谁申明着脱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一定成。明儿我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的手到擒来?”那尖脸男人喜道:“此计大妙。咱哥儿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今后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
定逸师太忍不住插嘴:“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本事,敢去太岁头上动土?”那姓齐的道:“是,是。我们天然是不成的。”
那尖脸男人甚是对劲,说道:“如雷贯耳,那可不敢。”令狐冲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入了油中,又再放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男人怒道:“你……你……”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令狐冲道:“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诚恳实答一句,如有涓滴坦白,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双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说不出的难受。
定闲师太伸手一拦,道:“师妹勿怒。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普通见地。”问那姓齐的道:“田伯光如何了?”那姓齐的道:“‘万里独行’田伯光田大爷,跟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田大爷……”定逸师太怒道:“甚么田大爷?这等罪过昭彰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交友,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道:“是,是,是。我们不是……不是好人。”定逸师太问道:“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故要和恒山派难堪,又牵涉上田伯光甚么了?”田伯光曾对她弟子仪琳非礼,定逸师太一向未能杀之泄愤,心下颇觉得耻,雅不肯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定逸师太不耐烦去听仪文陈述旧事,双目瞪着令狐冲,俄然说道:“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甚么将你逐出门墙?说你和魔教勾搭?”令狐冲道:“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个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师太哼了一声,道:“像嵩山派这等狼子野心,却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必然比魔教好些吗?”
令狐冲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开端来,又问:“你申明儿要在长江当中,凿沉恒山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险恶,恒山派到底甚么处所获咎你们了?”
待诸事伏贴,天气已黑,当晚世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定闲师太、定逸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
那姓齐的道:“是,是。大伙儿要救任大蜜斯出来,恐怕正教中人帮和尚的忙,是以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胡涂主张,这就想对贵派动手……”
令狐冲向那尖脸男人道:“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还是想做油浸泥鳅?”
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问道:“任大蜜斯,可便是日月神教前教主的大蜜斯吗?”
令狐冲心头一震:“他们说的是盈盈?”顿时脸上变色,手心出汗。
令狐冲问道:“你们白蛟帮几时跟嵩山派勾搭了?是谁叫你们来跟恒山派难堪的?”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搭?这可奇了。嵩山派豪杰,我们一名也不识啊。”令狐冲道:“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诚恳答复。叫你喝油喝一个饱!”挺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这胡子虽非一流妙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冲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压在他头顶,涓滴转动不得。菜油没其口鼻,暴露了双眼,骨碌碌的转动,甚是狼狈。
定闲和定逸忍不住浅笑,均想:“这年青人非常混闹玩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体例。”
定闲师太道:“那田伯赤脚程最快,由他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将过来,倒是定逸师太,问道:“师姊,捉到了小毛贼么?”定闲师太道:“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令狐少侠跟他们开开打趣。”她转头向那胡子道:“中间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恰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安晓得?我们史帮主很好啊。”定闲浅笑道:“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定逸师太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田伯光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熟悉?这厮竟敢问出这句话来,当真是莫大的欺侮,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
定逸师太后到,本不知令狐冲何故如此对待这两名男人,听他一说,顿时勃然大怒,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恒山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会水性,大江当中倘若坐船淹没,势不免葬身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
定闲师太一向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展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令狐少侠援手,这番大恩大德……”令狐冲忙道:“弟子稍效微劳,师伯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定闲师太摇了点头,道:“少侠何必过谦?岳师兄不能兼顾,派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也是一样。仪和,可不能胡言乱语,对长辈无礼。”仪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过……不过令狐师兄已给逐出华山派,岳师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岳师伯派来的。”定闲师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平气,定要辩个明白。”
定闲师太道:“十仲春十五之前,你们白蛟帮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齐二人齐声道:“这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道:“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前面。”定闲师太问道:“大伙儿?到底有那些大伙儿?”那姓齐的道:“那田……田伯光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称呼倒记得挺熟。定逸师太皱眉道:“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傍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一定是少林派的敌手。”
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令狐冲悄悄一纵,悄没声气的登陆,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以后,掩将畴昔,只听一人说道:“那船上的尼姑,公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说如何办?”
那胡子道:“担心甚么?”那尖脸的道:“他们五岳剑派缔盟,说甚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如果给莫大先生得知了,来寻我们倒霉,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道:“哼,这几年来我们受衡山派的气,可也受得够啦。这一次我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着力相帮。这番大事干成后,说不定衡山派也会闹个全军淹没,又怕莫大先生何为?”那尖脸的道:“好,就是这个主张。我们去调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
仪和道:“令狐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但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已同意嵩山派的并派之议了。”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当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分乘两船。令狐冲晚间在后梢和梢公海员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悄悄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轻,但令狐冲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当即从睡梦中觉醒,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号召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谛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攻击,深思:“无妨前去瞧瞧,若和恒山派无关,那是最好,不然暗中便摒挡了,免得轰动定闲师太她们。”
令狐冲越听越胡涂,问道:“甚么叫做佛门一脉,西去赴甚么援?说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道:“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岳剑派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定逸师太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但是然的身子一缩,吞了一大口油,腻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定逸师太忍住了笑,向那尖脸男人道:“你来讲。”
那姓易的恐怕令狐冲再将他脑袋按入油中,抢先答道:“恒山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只是九江船埠上赚水费、走黑货的一个小小帮会,又有甚么本事跟恒山派众位师太结梁子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想大师都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数是前去应援。是以……这个……我们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再也不敢了。”
令狐冲一窜而出,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顿时晕了畴昔。那胡子挥拳打来,令狐冲剑柄探出,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回身,一交坐倒。令狐冲横太长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别离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流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顿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转,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
令狐冲微微一惊,心想:“定闲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晓得。”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令狐冲笑道:“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颈,双眼难睁,竟不知何故会处此狼狈地步。
那姓齐的道:“赶上了你这位豪杰,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扯谎,我们确是不识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说,嵩山派和恒山派缔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会叫我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