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感觉这女人在理可喻，说道：“你是嫁过人的女人，为甚么又瞧男人？”那婆婆怒道：“我几时瞧男人？胡说八道！”令狐冲道：“你现在不是正瞧着我吗？莫非我不是男人？不戒和尚只不过瞧了女人几眼，你却拉过我头发，摸过我头皮。我跟你说，男女授受不亲，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肤，便是犯了清规戒律。幸亏你只碰到我头皮，没摸到我脸，不然观音菩萨定不饶你。”他想这女人少在外间走动，不通世务，须得吓她一吓，免得她用剃刀在本身身上乱割乱划，更免得她逼迫本身练辟邪剑法。
令狐冲大吃一惊，没推测盈盈竟也已落入这婆娘的手中，见她身上并没受伤的模样，略略宽解，叫道：“盈盈，你也来了。”盈盈微微一笑，说道：“你们的说话，我都闻声啦。你说决不对我负心薄幸，我听着很欢乐。”那婆婆喝道：“在我面前，不准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小女人，你要和尚呢，还是要寺人？”盈盈脸上一红，道：“你的话才真刺耳。”
令狐冲心想：“仪琳小师妹温美好貌，对我又是密意一片，但我心早已属于盈盈，岂可相负？这婆婆如此在理见逼，大丈夫宁死不平。”说道：“婆婆，我问你，一个男人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好是不好？”那婆婆道：“那又何用多问？这类人比猪狗也不如，枉自为人。”令狐冲道：“是了。仪琳小师妹人既仙颜，对我又好，为甚么我不娶她为妻？只因我早已与另一名女人有了婚姻之约。这位女人待我恩重如山，令狐冲就算满身皮肉都给你割烂了，我也决不负她。倘若孤负了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不戒大师这个‘天下第一’的称呼，便让我令狐冲给抢过来了。”
只见那婆婆从桌上取过一只碗来，心想：“她给我喝水，还是喝汤？最好是喝酒！”俄然间头上一阵滚热，大呼一声：“啊哟！”这碗中盛的竟是热水，照头淋在他头顶。
那婆婆取下他颈中的布条，放在一旁，令狐冲这才瞥见，布条上写道：“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恶婆娘。”他顿时悄悄叫苦：“本来这婆娘装聋作哑，她是听得见说话的，不然不戒大师说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会晓得？若不是不戒大师跟女儿说话时她在旁偷听，便是仪琳跟我说话时她在旁偷听，说不定两次她都偷听了。”当即大声道：“不消假扮了，你不是聋子。”但那婆娘仍然不睬，迳自伸手来解他衣衫。
令狐冲心想：这婆婆疯疯颠颠，只怕甚么事都做得出，须得先施缓兵之计，说道：“你叫我做寺人以后，俄然我转意转意了，想娶仪琳小师妹为妻，那如何办？不是害了我二人一世吗？”那婆婆怒道：“我们学武之人，做事爽利落快，一言而决，又有甚么三心两意、转意转意的？和尚便和尚，寺人便寺人！男人汉大丈夫，怎可拖泥带水？”令狐冲笑道：“做了寺人，便不是男人汉大丈夫了。”那婆婆怒道：“我们在议论闲事，谁跟你谈笑？”
令狐冲初说那句话时，脑中未曾细思，经她这么一问，才去想本身为甚么晓得，嘲笑一声，道：“哼，我天然晓得，我早就晓得了。”心下却在敏捷推想：“我为甚么晓得？我为甚么晓得？是了，她挂在不戒大师颈中字条上写‘天下第一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这‘负心薄幸、好色无厌’八字考语，除了不戒大师本身以外，世上只要他老婆方才晓得。”大声道：“你心中还是念念不忘这个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不然他去吊颈，为甚么你要堵截他吊颈的绳索？他要自刎，为甚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这等负心薄幸、好色无厌之徒，让他死了，岂不洁净？”
令狐冲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本来你给我剃光了头，是要我做和尚，以便娶小尼姑为妻。你老公畴前如许干，你就叫我学他的样。”那婆婆道：“恰是。”令狐冲笑道：“天下秃顶秃子多得很，剃光了头，并不就是和尚。”那婆婆道：“那也轻易，我在你脑门上烧几个香疤便是。秃顶不必然是和尚，秃顶而又烧香疤，那老是和尚了。”说着便要脱手。令狐冲忙道：“慢来，慢来。做和尚要人家心甘甘心，那有逼迫之理？”那婆婆道：“你不做和尚，便做寺人。”
那婆婆剃完了头，将地下的头发扫得干清干净。令狐冲心想局势告急，疾运内力，猛冲被封的穴道，正觉被封的几处穴道有些松动，俄然背心、后腰、肩头几处穴道一麻，又给她补了几指。令狐冲长叹一声，连“恶婆娘”三字也不想骂了。
那婆婆渐渐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头发，着地拖去。她渐行渐快，令狐冲穴道遭点，知觉不失，身子在地下碰撞摩擦，好不疼痛，口中叫骂不断，要笑却笑不出来了。那婆婆拖着他直往山上行去，令狐冲侧头察看地形，见她转而向西，竟是往悬空寺而去。
令狐冲大惊，叫道：“你干甚么？”嗤的一声响，那婆婆将他身上女服撕成两半，扯了下来。令狐冲惊叫：“你如果伤了我一根寒毛，我将你斩成肉酱。”转念一想：“她将我满头头发都剃了，岂只伤我一根寒毛罢了？”
那婆婆道：“只怕事光临头，也由不得她。恒山别院中臭男人多得很，随便找一个来做她丈夫就是了。”令狐冲大声怒喝：“胡说八道！”
也不闻声楼梯上脚步响声，那婆婆又已上来，手中拿了绳索，将令狐冲手脚反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根黄布便条，挂在他颈中。令狐冲猎奇心大起，要看看布条上写些甚么，但是便在此时，双眼一黑，已给她用黑布蒙住了双眼。令狐冲心想：“这婆婆好朝气警，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条，却不让看。”又想：“令狐冲是无行荡子，天下着名，这布条上自不会有甚么好话，不消看也晓得。”
那婆婆道：“你说我办不到吗？”走出门去，只听得隔房开门之声，那婆婆重又回进房来，手中提着一个女子，手足被缚，正便是盈盈。
那婆婆身子一震，退了一步，说道：“你――怎――么――知――道？”声音干涩，一字一顿，便如是小儿初学说话普通。
一起之上，山石将他撞得满身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幸亏面孔向上，还没伤到五官。到得悬空寺，那婆婆将他直向飞阁拖去，直拖上右首灵龟阁的最高层。令狐冲叫声：“啊哟，不好！”灵龟阁外是座飞桥，下临万丈深渊，那婆婆只怕要将本身挂在飞桥之上。这悬空寺人迹罕至，十天半月中可贵有人到来，这婆婆若将本身挂在那边，不免活生生饿死，滋味可大大不妙。但既无水米到口，又怎说得上“滋味”二字！
那婆婆冷冷的道：“让他――死得这等――利落，岂不――便宜了――他？”令狐冲道：“是啊，让他这十几年中间急如焚，从关外找到藏边，从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却躲在这里享清福，那才算没便宜了他！”那婆婆道：“他罪有――应得，他娶我为妻，为甚么――调戏女子？”令狐冲道：“谁说他调戏了？人家瞧你的女儿，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甚么不成以？”那婆婆道：“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成以。”
令狐冲痛骂：“贼婆娘，你干甚么？”只见她从怀中取出一柄剃刀，令狐冲吃了一惊，但听得嗤嗤声响，头皮微痛，那婆婆竟在给他剃头。令狐冲又惊又怒，不知这疯婆子是何企图，过未几时，一头头发已给剃得干清干净，心想：“好啊，令狐冲本日做了和尚。啊哟，不对，我身穿女装，那但是做了尼姑啦！”俄然间心中一寒：“盈盈本来开打趣，叫我扮作尼姑，这一语成谶，只怕大事不妙。说不定这恶婆娘已知我是何人，以为大男人做恒山派掌门大大不当，不但剃了我头，还要……还要将我阉了，便似不成不戒普通，教我没法秽乱佛门清净之地。这贼婆忠于恒山派，建议疯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啊哟，令狐冲本日要遭大劫，‘武林称雄，挥剑自宫’，莫要被迫去修习辟邪剑法。”
令狐冲道：“仪琳当然是个好女人，莫非世上除她以外，别的女人都是不要脸的坏女人？”那婆婆道：“差未几了，好也好不到那边去。你到底答不答允，快快说来。”
挂了两个时候，令狐冲已饿得肚中咕咕出声，但运气之下，穴道渐通，心下正自暗喜，俄然间身子一晃，砰的一声，重重摔在楼板上，竟是那婆婆放松了绳索。但她何时重来，本身浑没半点知觉。
只觉手腕脚踝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已给高高吊挂在横梁之上。令狐冲肝火冲天，又痛骂起来，他虽爱混闹，却也心细，深思：“我一味漫骂，毕竟难以脱身，须当渐渐运气，打通穴道，待得一剑在手，便可将她制住了。我也将她高高挂起，再在她头颈中挂根黄布便条，那布条上写甚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恶婆！不好，称她天下第一，说不定她心中反而欢乐，我写‘天下第十八恶婆’，让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个恶婆究竟是些甚么人。”侧耳聆听，不闻呼吸之声，这婆婆已下阁去了。
那婆婆扯开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令狐冲颈中穴道未通，没法低头看那布条，只见到最底下一字是个“娘”字。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写了这个“娘”字，定然当我是女人，她写我是淫徒、荡子，都没甚么，将我当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
那婆婆将他在阁中一放，迳自下阁去了。令狐冲躺在地下，推想这恶婆娘到底是甚么来头，竟没半点眉目，猜想必是恒山派的一名前辈名宿，便如是于嫂普通的人物，说不定当年是奉侍定静、定闲等人之师父的。想到此处，心下略宽：“我既是恒山掌门，她总有些香火之情，不会对我过分难堪。”但转念又想：“我扮成了这副模样，只怕她认我不出。倘若她觉得我也是张夫人之类，用心扮成了她的模样，前来卧底，企图倒霉于恒山，不免对我‘另眼相看’，多给我点苦头吃，那可糟得很了。”
那婆婆取过一块小小磨刀石，蘸了些水，将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试，感觉对劲了，放在一旁，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瓶上写着“天香断续胶”五字。令狐冲数度受伤，都曾用过这恒山派治伤灵药，一见到这瓷瓶，不消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伤药，另有一种“白云熊胆丸”，用以内服。公然那婆婆跟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鲜明便是“白云熊胆丸”。那婆婆再从怀里取出了几根白布便条出来，乃是裹伤用的绷带。令狐冲旧伤已愈，别无新伤，那婆婆如此安排，摆明是要在他身上新开一两个伤口了，心下只悄悄叫苦。
令狐冲这时早已晓得，不戒和尚、田伯光、漠北双熊、仇松年等人着了道儿，多数也都是她做的手脚，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俄然将人擒住，除了她如此古怪的技艺，旁人也真难以做到。本身曾来过悬空寺，见了这聋哑婆婆竟一无所觉，可说极笨。连方证大师、冲虚道长、盈盈、上官云这等大里手，见了她也不起疑，这哑婆婆的粉饰工夫实在做得极好。转念又想：“这婆婆如也将我高高挂在通元谷的公孙树上，又在我身上挂一块布条，说我是天下第一大淫棍之类，我身为恒山派掌门，又穿戴如许一身不伦不类的女人装束，这脸可丢得大了。幸亏她是拖我去悬空寺，让她在寺中吊打一顿，不致公开出丑，也就罢了。”想到今晚固然不利，但不致在恒山别院中高挂示众，也算得不幸中的大幸，又想：“不知她是否晓得我的成分，莫非瞧在我恒山掌门的份上，这才虐待三分？”
那婆婆安排已毕，双目凝睇令狐冲，隔了一会，将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神采木然的瞧着他。令狐冲身经百战，即使身受重伤，为劲敌所困，亦无所惧，现在面对着如许一个老婆婆，却说不出的惊骇。那婆婆渐渐拿起剃刀，烛火映上剃刀，光芒明灭，令狐冲额头的盗汗一滴滴的落在衣衿之上。
俄然之间，贰心中闪过了一个动机，更不细思，大声道：“你是不戒和尚的老婆！”
令狐冲道：“仪琳小师妹是我的好朋友，她如晓得你这么逼我，她可要活力的。”那婆婆道：“你娶了她为妻，她欢乐得很，甚么气都消了。”令狐冲道：“她是削发人，发过誓不能嫁人的。一动凡心，菩萨便要指责。”那婆婆道：“倘若你做了和尚，菩萨便不但怪她一人了。我给你剃头，莫非是白剃的么？”
那婆婆道：“这位女人，便是魔教的任大蜜斯，那日魔教教众在这里将你围住了，便是她脱手相救的，是不是？”令狐冲道：“恰是，这位任大蜜斯你是亲目睹过的。”那婆婆道：“那轻易得很，我叫任大蜜斯丢弃了你，算是她对你负心薄幸，不是你对她负心薄幸，也就是了。”令狐冲道：“她决不会丢弃我的。她肯为我舍了性命，我也肯为她舍了性命。我不会对她负心，她也决不会对我负心。”
那婆婆道：“我斩下你的手脚脑袋，也不消碰到你身子。”令狐冲道：“要斩脑袋，尽管请便。”那婆婆嘲笑道：“要我杀你，可也没这般轻易。现下有两条路，任你自择。一条是你快快娶仪琳为妻，别害得她悲伤而死。你如摆臭架子不答允，我就阉了你，叫你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仪琳，也就娶不得第二个不要脸的坏女人。”她十多年来装聋作哑，久不说话，口舌已极不矫捷，说了这会子话，言语才流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