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着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不过当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里。”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允我一件事。’胡一刀道：‘甚么？’夫人道：‘我们把统统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如何说。他号称大侠，莫非不讲事理？’”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感觉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那天早晨见到，天然非常惊奇。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葵扇般的大手，摊着放在桌上。我说他这敌手像破葵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我当时天然不晓得他是谁，到厥后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他们伉俪俩低声筹议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相烦你跟从他前去，送我的复书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承诺。”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干，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垂垂驰近。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采都显得难舍难分。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贰心肠狠些硬些。’就这么一句话。’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甚么模样。’”
“我听了这番话，感觉他真是个怪杰，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感喟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死是很轻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以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悲伤难过。唉，我心中真舍不得你。’夫人道：‘我瞧着孩子，就如瞧着你普通。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甚么赃官贪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胡一刀道：‘我平生的所作所为，你感觉都没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错！一件都没错，要孩子全学你的好样！’胡一刀道：‘好，非论我是死是活，这平生过得无愧六合。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给他。’”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满身裹在皮裘当中，只暴露了一张面庞。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观音娘娘嫁给了判官。我一见那女子如此斑斓，又吓了一跳，心下揣摩：‘这定是一名官家的令媛蜜斯，不知怎地遭逼嫁给了这恶鬼？是了，定是给他抢来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动机：‘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夫人，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就在当时，南边俄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转眼就奔到了店门口，跟着就听得打门声响。掌柜的早醉得胡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门一翻开，出去了二三十条男人，个个身上带着兵刃。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出声。只此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承担，放在桌上。烛光下看得清楚，承担上用黑丝线绣着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没过中午，阿谁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那恶鬼焦心得很，要亲身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着他手，不准他走开。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那恶鬼要我接生，我天然不肯。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人汉，给妇道人家接生如何成？那是一千一万个倒霉，这类事一做，这平生一世就必定倒足了霉。”
“开初我还骂他饭桶，听到厥后，却不由内心伤了，暗想：这么凶暴粗暴的一条猛男人，对小孩儿竟如此垂怜。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消悲伤。倘若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若我不幸死了，你又怎能活着？现下你肯决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甚么担忧的了。哈哈，一小我生活着上，又有哪一个不死的？跟这位天下第一妙手痛痛快快的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
“到天气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夫人抱着孩子坐在他身边，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着笑容。”
“过未几时，马蹄声在门外愣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小我出去。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劈面，端起碗就要喝酒。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当中有甚古怪。’金面佛道：‘早知胡一刀是铁铮铮的豪杰子，行事光亮磊落，岂能暗害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干，夹块羊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很多了。”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很多人出去。苗大侠也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那几十个男人瞪着眼睛瞧胡一刀。他却尽管蘸酒给婴儿吮。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劝上了酒。操你奶奶的，你们见过吗？嘿嘿，幸亏苗蜜斯不在，不然老子不敢说粗话，可有多憋气！”
“胡一刀不语，隔了半晌说道：‘你猜到就算啦。我不会怕他的。’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你内心一怕，就打他不过了。’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晓得为甚么，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着孩子，见到金面佛出去，他把承担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晃，我就满身出了一阵盗汗。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夫人道：‘你不是本身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我们孩子。’胡一刀道：‘传闻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内心半分儿也拿不准。我听了这几句话，俄然不幸他起来，心想：‘此人脸上一副凶像，本来内心却惊骇得紧。’”
“夫人向金面佛凝睇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天下豪杰当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没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般气势，当世也就只你们两位了。’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儿汉大丈夫，果然名不虚传。我丈夫倘若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倘若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着斟了两碗酒，本身先喝了一碗。”
“那人道：‘掌柜的，给我两间洁净上房。我娘子要出产，快去找个稳婆来。’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轰动了胎气，怕是难产。大夫，请你别走开。’掌柜的传闻要在他店里出产，弄脏屋子，天然老迈不肯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但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那人模样更可骇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我心想：‘如何这批人一脱手都是二十两银子？’”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半晌间鼾声高文。这打鼾声就如炮轰雷响普通。我晓得没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短长，吵得我怎睡得着？我内心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似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卤莽又丑恶的男人，这本已奇了，竟然还断念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甚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叮咛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身下厨去做菜。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繁忙不得，不然今后腰酸背痛，费事可多着了。’她笑了笑道：‘面前的费事已够多了，还管今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夫人也只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我这才明白，本来她知伉俪死别期近，不管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天准到。’我道：‘相公另有甚么叮咛？’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钞。’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佳耦说了，心想他们必然破口痛骂，那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两人轮番抱着孩子，尽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已近，多抱一刻也是好的。”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不接嘛，那也由你。’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我想：‘性命要紧。再说，二百两银子哪，做十年跌打大夫也赚不到，不利一次又有何妨？’便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胡一刀道：‘我在内里一边喝酒，一边心中揣摩，十几条可行的门路都细细想过了。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本身去，一说就僵。倘如有小我能使，你的主张倒也行得。’夫人想了一会，道：‘阿谁大夫倒挺无能的，口齿聪明，不如烦他一行。’胡一刀道：‘此人贪财，一定可靠。’嘿嘿，这胡一刀倒是老子的知己。夫人道：‘我们重厚酬谢他就是。’哈哈，老衲人年青之时，确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厚酬谢’四字，早就盘算了主张：‘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胡一刀道：‘唉，那如何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应战倒好。当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胡一刀笑道：‘本日相逢，也一定就败在他手里。他阿谁‘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承担，只怕得换换主儿。’他虽带笑而说，但声音微微发颤，即便隔了一道板壁，仍听得出来。”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分开这是非之地，但是又怎敢挪动一步？当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号召，只须挨着一点边儿，那也非去了半条小命不成。”
“胡一刀抱着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挺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消骗我，是金面佛来啦。’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狐疑。’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颤栗？你向来不是如许的。’”
“这一晚我尽做恶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把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把胡一刀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睡到半夜，俄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本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抽泣。”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俄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就在这时，那婴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他神采立变，抱着孩子站起。苗大侠‘嘿、嘿、嘿’的嘲笑三声，回身出门。世人一齐跟出，半晌之间，马蹄声垂垂远去。我本来只道一场恶斗定然不免，那晓得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竟然立即就走。我和掌柜、伴计们面面相觑，摸不着半点脑筋。”
“我好生奇特，心想：‘瞧他也是个响铛铛的男人，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光临头，还哭些甚么？怎地如此饭桶？’却听他哭泣着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负，谁来帮你？’”
“次日大朝晨，公然一个男人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我听胡一刀给他夫人念信，本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要他自择日子处所。胡一刀写了一封复书交给我。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男人前去。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男人领我进了一座大屋。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内里，别的另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羽士都有。”
“那恶鬼很高兴，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这一下大伙儿可就乐开啦。那恶鬼拉着大伙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厮，都教上了桌。大师管他叫胡大爷。他说道：‘我姓胡，平生只要碰到做好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是以名字叫作胡一刀。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打从恶霸那边抢了些财帛，算甚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
“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公然本身说了出来。大伙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着非叫不成。厥后大伙儿酒喝多了，大了胆量，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我酒量好，还陪着他一碗一碗对于着灌。他越喝兴趣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着烈酒不但不哭，反舐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满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恶相，倒真像他爹，今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么盒中放的是甚么呢？你们定然要问。当时我心中也是老迈个疑窦。但是胡一刀不翻开盒子，我天然也没法看到。”
世人听到这里，都抬开端来，望了望厅中春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