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中间观战。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中午用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胡一刀摇点头,仿佛心中不忍。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我明白她企图,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他可得毕生刻苦了。胡一刀听到孩子哭泣,缓缓点了点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着了插入香炉。世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暗香。苗若兰脸上神采庄严,说道: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哀思之色,祇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着啦。’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承诺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当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痛苦了。’说着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伉俪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着胡一刀的手,身子渐渐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甚来,见苗大侠臂中抱着的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仿佛还露着一丝浅笑。”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如何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儿分歧呢?”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向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到得入夜,隔着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恐怕大嫂怪责。明晚倘若仍然不分胜负,我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本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当即咳嗽,当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撒剑认输不成。’胡一刀大喜,连叫:‘奇策!’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告诉金面佛,叫他防备,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打了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该死。”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容,说道:‘苗大侠,谨慎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如何便如何,你管得着?’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金面佛脸一沉。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着世人走了。”

“他们说来讲去,老是不触及上代结仇之事。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头岔开。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院子里北风砭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到天气大明,金面佛俄然走到窗边,嘲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感觉头上给甚么东西一撞,顿时昏了畴昔。”

“午后两人比武,拆了数十招。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公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我心想:‘夫人的目光好短长。’倘若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便是感觉有人在旁互助,胜之不武。我俄然想起胡一刀曾叮嘱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奉告他一句话,叫贰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孔固然凶暴,心肠却软,事光临头,竟然下不了手。”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干了,笑道:‘恭喜甚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胡一刀惊诧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马脚,明天怎能胜他?’夫人浅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弊端。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她最后一句话倒是向孩子说的。”

“我猎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当时两人议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昔日的所作所为。偶然金面佛说在甚么处所杀了一个凶徒,偶然胡一刀说在甚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特,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其他的男人哗然叫唤,纷繁扑上。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回旋飞舞,纵横高低,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工夫,几十条男人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家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仿佛浑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如许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着兵刃,正在大声呼喊。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健结实的摔在地下。”

世人一齐转过甚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师凝神聆听宝树陈述,都没留意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入迷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斗然刺向本身胸口。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他杀,忙叫道:‘苗兄,不成!’”

“目睹得金面佛没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普通,但胡一刀抢了先着,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给他摆布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难道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

“厥后转念又想,胡一刀粗暴卤莽,远不如金面佛邃密。两人武功虽不相高低,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那么明日活着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次日凌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索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铛铛的甚是好听。”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我们本日寝兵,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胡一刀笑道:‘是浑家打发的,兄弟睡着不知。来吧!’单刀一振,立个流派。”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遭剑柄点中,胡一刀顿时软倒。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获咎!’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金面佛道:‘若非胡兄美意体贴,此招何能到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干了三碗烧酒。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本身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本身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是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若非胡一刀代我讨情,我这条小命早不在了。我趴下炕来,只感觉脑筋昏昏沉沉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吃过早餐,金面佛又来啦。他听得声音,昂首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从他来的世人狠狠瞪了一眼。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甚么男人汉?都给我滚蛋!’那些人不敢出声,都退了几步。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都横躺在地,也毫不难堪,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议论武功。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毫不藏私的说得非常细到。两人越谈越投机,他们说这叫做相见恨晚,是吗?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他二人议论的都是最高深的工夫,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天然一句也不懂。”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大嫂部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夫人微微一笑。胡一刀与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订交。”

宝树道:“年代长远,只怕有些处所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是如何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本来本对我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去世的景象,却与大师所说大不不异。”

“说到厥后,金面佛俄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甚么?’金面佛道:‘倘若你不姓胡,或者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存亡之交。我苗人凤一贯自大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口服心折了。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没可交之人了。’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浑家经常谈谈。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怯懦鬼朋友。’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边配得上做我朋友?’”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我暗自深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动手?金面佛仿佛不是刁滑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宝树神采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诘问。田青文道:“苗女人,令尊如何说?”

“胡一刀忙问:‘甚么弊端?如何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弊端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天然见不到。’胡一刀沉吟不语。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公然流派周到,没分毫马脚。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但到本日下午,我终究瞧出了他的弊端。他的剑法当中,你说那几招最短长?’胡一刀道:‘短长招数很多,比如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弊端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偶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然微微一耸,仿佛有点儿怕痒。’”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夏季,常常显得郁郁不乐,非论我如何逗他欢乐,都可贵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中间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甚么特异。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仲春廿二起,连续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干了这十几碗酒,神情非常悲伤,喝到厥后,常常抚刀大哭。”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寂静无声。群豪虽都心肠刚硬,但听了胡一刀佳耦慷慨就死的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这一日打到入夜,仍不分胜负。金面佛收剑道:‘胡兄,本日兄弟不归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议论技艺。’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另有很多不明之处,今晚恰好领教。’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尽管打鼾。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吵了半个时候,夫人俄然柔声道:‘孩子,外边有很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天然不会说话,只咿咿啊啊几声。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啊啊几声。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已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反弹出来。这一招一来窜改奇特,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成他杀,涓滴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金面佛俄然放手,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恰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鼾声高文。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胡一刀如聋了普通,只是甜睡。我想此人技艺虽高,却太不机警,屋外来了很多仇敌,竟毫不惊觉。但说也奇特,胡一刀当然没闻声,夫人明显醒着,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唤,也置之不睬,没去推醒丈夫迎敌。”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刀剑叮当订交声中,杂着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顿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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