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高文,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高低遨游,毛羽缤纷,蔚为异景。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只见他徐行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位上,剑尖抵地,一画一画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人间怎会有如此奇特的剑法?莫非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难测度。”
那人一凛,见棋盘西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位,如果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有枢路,即便输劫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个不堪不败的和局。那人得郭襄一言提示,仰天长笑,连说:“好,好!”跟着下了数子,俄然想起有人在旁,将长剑往地下一掷,回身说道:“那一名高人指导,鄙人感激不尽。”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
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觉得奇,但听她说到琴韵,涓滴不错,非常欢畅,说道:“女人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浊音。”
俄然间面前红影一闪,那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笑咪咪的道:“女孩儿家脾气不成这般大,将来去婆家做媳妇儿,莫非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跟你说,我们是师兄弟三人,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
她心想:“怎生想个法儿,十天后混进少林寺中去瞧一瞧这场好戏?”又想:“只怕那昆仑三圣一定是有甚么真才实学的人物,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那便热烈不起来。只要他们有外公、爹爹、或大哥哥的一半本领,这场‘昆仑三圣大闹少林寺’便有点儿看头。”
郭襄心下诧异:“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莫非竟是〈百鸟朝凤〉?”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不然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无色见她侧头深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至今尚在,这昆仑三圣倘若决意跟我们过不去,少林寺也总当跟他们周旋一番。郭女人,半月以后,你在江湖被骗可听到消息,且看昆仑三圣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说到此处,丁壮时的豪情胜慨不由又勃但是兴。
三个老者又相互望了一眼。青脸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黄蓉?他们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是谁的弟子?”
三匹马奋鬣扬蹄,直奔进石亭中来,三个搭客翻身上马。郭襄瞧那三人时,见一个矮老者脸若朱砂,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笑咪咪的非常暖和可亲;一个竹竿般身材的老者神采乌青,惨白当中模糊泛出绿气,仿佛长年不见天日普通,这两人身形面貌,无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个老者边幅平平无奇,只神采蜡黄,微带病容。
那人顺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净水白石何离离?人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说到此处,俄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但见青光闪闪,辉映林间。郭襄心想:“本来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剑法如何?”
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三骑已影踪不见,青驴这一程快奔,却已喷气连连,很有些支撑不住。郭襄叱道:“不顶用的牲口,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女人当真要用你时,却又赶不上人家。”目睹再催也是无用,干脆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半晌,让青驴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水。过未几时,忽听得马蹄声响,那三骑转过山坳,奔了返来。郭襄大奇:“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莫非竟如此不堪一击?”
郭襄心想:“此人和我普通孤单,空山操琴,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敌手,只得本身跟本身下。”
又过几天,屈指算来是她闯闹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仑三圣商定要和少林僧较量技艺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这场热烈,心道:“妈妈甚么事儿眼睛一转,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奇策。我偏这么蠢,连一条战略也想不出来。好罢,不管如何,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说不定他们对付内奸时打得告急,便忘了拦我进寺。”
郭襄在江湖上闯荡三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划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在心中了无陈迹。
想到杨过,心头又即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僻清,终南山古墓长闭,百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冷月冥冥。她心头早已千百遍的想过了:“实在,便算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以是悄悄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
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操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答复一首,却有点说不畴昔。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可不准讽刺!”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
郭襄催动青驴,得得下山,心中却盘算主张,非瞧瞧这场热烈不成。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实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之事。实在以她武功经历,要闯荡江湖原是大大不敷,不过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自经杨过传柬给她道贺生辰以后,傍门左道之士几近也无人不晓,就算不碍着郭靖、黄蓉的面子,也不想获咎了杨过。然世人虽闻其名,一定识得其人,只是她人既美秀,又豪放好客,便是贩子中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她也一视同仁,常常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是以江湖间虽风波险恶,她竟履险如夷,逢凶化吉,向来没吃过大亏。现在这青脸老者蓦地间夺了她的剑去,竟使她一时不知所措,若上前相夺,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但如就此罢休,心下又岂能甘?
郭襄悄悄将瑶琴放下,回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
郭襄心下着恼,说道:“你们怎又照顾兵刃?那马鞍旁的布囊当中,放的莫非不是兵器么?”青脸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们比拟?”郭襄嘲笑一声,说道:“你们三个又如何?凭甚么便这般横?喂,你们昆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衲人们交过手了么?谁胜谁败啊?”
青脸老者哼了一声,道:“甚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教你,你该这么问:‘不敢就教老前辈贵姓大名?’”
默数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始终稳定,非论纵横,均是平直的一字。郭襄依着他剑势,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随即几乎发笑,他使的那边是甚么奇特剑法,却本来是以剑尖在地下划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棋盘。
郭襄心念一动:“这三人身负武功,本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多数便是昆仑三圣了。我若迟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戏。”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青驴举头一声嘶叫,放蹄快跑,追到了三骑以后。
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红脸老者道:“叨教女人,尊师是那一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名字,这时心下真的恼了,说道:“我爹爹姓郭,单名一个‘靖’字。我妈妈姓黄,单名一个‘蓉’字。我没师父,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
顿时搭客挥鞭催马,三乘马奔驰上山,脚力甚健,瞬息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再也追逐不及。一个老者转头望了一眼,脸上微现惊奇。
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我们神州中原,本没你三个的字号。”
那人弹到厥后,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回旋飞舞。俄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群鸟翱翔了一会,渐渐散去。
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声当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重视,但细谛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相互应对,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以后,向琴声收回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人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鹊、八哥,另有很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当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
胡乱吃了些干粮,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离寺约莫十来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左边山道上三乘马连骑而来。三匹马步子迅捷,转眼间便从郭襄身侧掠过,直上少林寺而去。顿时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马鞍上都挂着装兵刃的布囊。
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代已久,因而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伎俩自没甚么出奇,但那人却很有欣喜之色,顺着琴音,默想词句:“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浪荡,独往独来,虽孤单无侣,容色蕉萃,但志向高洁,永不窜改。那人听这琴音说中本身苦衷,不由大是感激,琴曲已终,他还是痴痴的站着。
折而向北,过了一岭,只见古柏三百余章,皆挺直端秀,凌霄藤托根树旁,作花柏顶,灿若云荼。郭襄正自抚玩,忽听得山坳后模糊传出一阵琴声,心感惊奇:“这偏僻之处,竟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均不过粗识外相,但她生性聪慧,又爱异想天开,是以和母亲论琴、谈书,常常有独到之见,黄蓉也甚喜和她讲论。这时听到琴声,猎奇心起,放了青驴,循声寻去。
这番话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听此人说话,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家教的顽童,心想:“好哇!你骂了我,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你当真有通天本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她定了定神,强忍一口肝火,说道:“你叫甚么名字?”
任着青驴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周游,一起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东峰,苍苍峻拔,沿途山景,观之不尽。如此游了数日,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却不知是那三休?人生千休万休,又岂止三休?”
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划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划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右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划了一叉,待得下到第二十九着时,以剑拄地,低头深思,当是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图边角。
青脸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短剑的剑鞘,冷冰冰的道:“你这把剑,我临时扣下了。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束。你要他们来向我取剑,我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点儿神。”
青脸老者脾气暴躁,手掌扬起,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跟着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但采,本身是多么成分,怎能跟女人家普通见地?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这一下脱手之快难以描述,郭襄但觉冷风轻飏,人影明灭,佩剑便给他抢了去。
郭襄怒道:“我偏要问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说便不说罢,谁又稀少了?这把剑又值得甚么?你为老不尊,偷人抢人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过身子,便要走出石亭。
郭襄猎奇心起,问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啦?”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似怪她胡说乱问。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女人安知我们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今后上去,不到少林寺却往那边?”红脸老者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女人却又往那边去?”郭襄道:“你们去少林寺,我天然也去少林寺。”青脸老者道:“少林寺向来不准女流踏进庙门一步,又不准外人照顾兵刃进寺。”语气傲慢。他身裁甚高,目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畴昔,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
三个老者顿时神采微变。红脸老者问道:“小女人,你安知昆仑三圣的事?”郭襄道:“我天然晓得。”青脸老者俄然踏上一步,厉声道:“你姓甚么?是谁的门下?到少林寺来干甚么?”郭襄俏脸一扬,道:“你管得着么?”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与黑子在右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繁,自北而南,慢慢争到了中原要地。郭襄看得入迷,垂垂走近,见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落鄙人风,到了第九十三着上碰到个连环劫,白势已岌岌可危,但他仍在竭力支撑。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襄棋力固然平平,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不免在中腹全军淹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迳弃中原,反取西域?”
郭襄见此人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约莫三十岁摆布年纪。她向来脱略,也不睬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中走了出来,笑道:“刚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来朝,实深敬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吵嘴比武,惹人入胜,一时失色,忍不住多嘴,还瞥包涵。”
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这说话的模样,能算是佛门后辈么?好,半月以后,我鹄候好音。”说着翻身上了驴背。两人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