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佛,当即从蒙眬中醒来,只听他念叨:“……彼之力方碍我以外相,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穿。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便是色、色便是空’的佛经啊。甚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距此七十余年之前,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天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两位首坐考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畴昔一年中有何进境。众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坐苦智禅师升座批评。

郭襄越听越感怅惘,她自幼学的武功满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到处抢快,着着抢先。觉远这时所念的拳经功诀,却说甚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迳庭,心想:“临敌脱手之时,两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从人,仇敌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明后重则正法,轻则挑断满身经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备周到,再也没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僧也垂垂淡忘了。

那心禅堂的老衲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故不并力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以核心了三个圈子。

寺中高辈僧侣更加此事大起争论,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坐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初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坐既命令擒拿张君宝,众和尚虽见追逐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低,轻功稍逊的垂垂掉队。追到入夜,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面前又呈现了几条岔道,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只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只得低头沮丧的回寺覆命。

达摩堂首坐无相禅师喝道:“方丈大师法旨,命无色、觉远、张君宝三人赴达摩堂议处。”无色应道:“是!”无相又喝:“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觉远与张君宝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顿时抢出,将觉远和张君宝四周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

本来这梵衲在灶下烧火,羁系香积厨的和尚道子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脱手自重。那火工梵衲三年间给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弟子大家会武,要偷学拳招,机遇很多。他既苦心孤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练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不声不响的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和尚拔拳殴辱,他也总不还手,只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这火工梵衲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赛过合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闪现技艺。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合寺僧侣,一脱手竟毫不容情。

张君宝手足无措,颤声道:“师父,我……我……”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恐怕张君宝一遭擒住,就算幸运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脱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考,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股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铁桶中净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非常的内力使将开来,如同流星锤普通,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繁闪避。

天鸣方丈沉吟半晌,道:“此事确是责在无色,但你也不是明知故犯,待会达到摩堂商讨若那边罚。张君宝不告而自学武功,与其本师觉远俱有过误,亦当处罚,齐去达摩堂议处。”

那火工梵衲说道:“没人传过我武功,是我本身学的。”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当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筋疲力竭,再也有力将铁桶卸下肩来。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大家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卸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在这荒漠山地,那边有甚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歇息。

那火工梵衲喝道:“师父狗屁不通,弟子们更加不通狗屁。”说着踊身往堂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脱手,都给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即止,大家部下包涵。这火工梵衲却脱手极其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名和尚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本身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和尚号令追逐,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佛的声音垂垂降落,口齿也有些恍惚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

本来《楞伽经》初时在天竺传播,当时天竺未知造纸之术,以尖针将经文刺于贝叶之上。达摩祖师于梁武帝时将贝叶经自天竺携来中土,传入少林寺,贝叶易碎,藏读不便,少林和尚便钞录于白纸之上,装钉成册。钞录梵文时行间甚宽,不知何时竟有一名高僧,在行间空地另行写了一部汉文的《九阳真经》,讲的是修习内功的高深武学。千余年来,少林和尚所读的《楞伽经》均为汉文译本,无人去朗读梵文本来。这部《九阳真经》在藏经阁中虽藏得年深月久,却向来没人去翻阅过一句一页。觉远为人迂阔,无书不读,无经不阅,见到以后便朗读不疑,不知不觉间竟习得了高深内功。撰写《九阳真经》的这位高僧在皈依佛法之前乃是羽士,精通道藏,所撰武经刚柔并重,阴阳互济,随机而施,后发制人,与少林派传统武学的侧重阳刚颇不不异,与纯粹道家的《九阴真经》之侧重阴柔亦复有异。这位高僧当年悟到此武学深理,不敢在少林寺中与人研讨参悟,只顺手写入钞本当中。觉远之习得此功,一来是他脾气使然,二来也只能归于偶尔的运道。

那心禅堂老衲厉声问道:“但是传他少林拳的这位前辈高僧是谁?”无色道:“弟子不知。但这对铁罗汉确系自弟子手中传出。”那老衲厉声又问:“当真是你亲手传给他的?”无色道:“那倒不是。不过弟子并未跟他申明,不得照学铁罗汉的工夫。”那老衲道:“不管如何,张君宝总之是无师自学少林武功。”

俄然间一个带发梵衲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底子不知武功为何物,竟妄居达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光荣。众僧大惊之下,看此人时,倒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梵衲。达摩堂诸弟子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仓猝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顿时断裂。

首坐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梵衲所学满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妙手混进寺来拆台,强忍肝火,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

她想到此处,恐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聆听经文,暗自影象,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奇妙精微,自非半晌之间能解。我且记取,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叨:“……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分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是非,毫发无差。进步后退,到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无色向天鸣方丈走近几步,躬身说道:“弟子先前将本寺的一对旧传铁罗汉送给了郭靖郭大侠的二蜜斯,郭二蜜斯转赠于本寺小弟子张君宝。本寺严规,不成无师而自学本派武功。张君宝从铁罗汉学得了十来招罗汉拳,事前确然不得教诲,不知此项端方。统统罪愆皆由弟子而生,弟子甘心领受重责,请方丈大师降罚。张君宝这小子,请方丈恕了他不知之罪。”

这心禅堂的老衲恰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景象,数十年来深印心头,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偷学武功,震惊前事,自是悲忿交集。

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这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郭襄悄悄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渐渐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点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成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叨:“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竭……”

旁观众僧错愕变色,一齐抢上救护,苦智气若游丝,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本来内脏已给震得重伤。再看火工梵衲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处。当晚苦智便即伤重去世。合寺悲戚之际,那火工梵衲又偷进寺来,将羁系香积厨战役素跟他有隙的五名和尚一一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数十名妙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涓滴不得踪迹。

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嘲笑三声,说道:“你这份苦心,委实可敬!”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苦智禅师是少林寺妙手,但一来年龄已高,那火工梵衲合法丁壮,二来苦智部下容情,适可而止,火工梵衲使的倒是招招杀手,是以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稳操胜券。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四条手臂扭在一起,苦智双手却俱已按上对方胸口死穴,内力一发,火工梵衲立时毙命,已无拆解余地。苦智珍惜他用心自习,竟然有此成就,不忍就此伤了别性命,双掌一分,喝道:“退开罢!”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和尚,除了你和无色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阿谁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缉捕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吵嘴,当真好没出处。”

又听觉远念叨:“阴到极盛,便渐转衰,少阳暗生,阴渐衰而阳渐盛,阴阳互补,互生互济,少阳生于老阴,少阴生于老阳。凡事不成极,极则变易,由重转轻,由轻转重……”郭襄忽有所悟:“我一拳击出,到厥后拳力已尽,再要加一分一厘也决不成得。照觉弘远师所说,倒似拳力已尽以后,俄然又能生了出来,并且越生越强,这倒奇了。他内功如此了得,莫非竟是从这事理中生出来的?”

便这么一游移,觉远说的话便溜了畴昔,竟然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聆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尽管记取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必然大有事理。”便又用心暗记。

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录着本寺的一桩流派大事: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无书不读,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顷刻间满背满是盗汗,叫道:“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

无色禅师也晓得这桩故实,忙上前合什施礼,说道:“师叔祖容禀:这对铁罗汉,是本寺一名前辈高僧所制,铁罗汉打出的少林拳,也便是本寺前辈高僧所传。张君宝所学少林拳法,实在并非自学,乃这位前辈高僧所授,只不过并非亲授罢了。”

觉远于大耗真力以后再于中夜背诵,不免精力不济,很有些颠三倒4、缠夹稠浊,幸亏郭襄生来聪慧,用心影象,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

只听他顿了一顿,又念叨:“……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到处,身便狼藉,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迷惑,知他念的恰是武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不会武功,只读书成痴,凡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度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在古时传下来的梵文《楞伽经》行缝之间,又有人以汉文写了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遵循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妙手的境地。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爹爹和大哥哥也一定能够。本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悄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岂知那火工梵衲会错了意,只道对方使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他曾见达摩堂的大弟子使过,双掌劈出,震断一条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梵衲武功虽强,毕竟满是偷学,未得明师指导,少林武功广博高深,他只暗中窥看,光阴虽久,又岂能学全了?苦智这一招实在是“分化掌”,借力卸力,两边一齐退开,乃停手罢斗之意。火工梵衲却错当作“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轻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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