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应当便是宋大侠罢?”张翠山一楞,道:“我师兄弟当中,并没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锦一想,早些脱却干系也好,便道:“那么可否请武当派给个凭据,我们好向客长交代。”那脸生黑痣之人解下背负的长剑,双手托了,交将过来,说道:“这是兄弟的佩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以此作为凭据,应当充足了罢?”都大锦惶恐道:“不敢!”躬身双手接剑。他听对方言语说得重了,而对方盛名之下,本身也有些胆怯,何况已到了人家地段,又拿了对方佩剑在手,即便本身对峙上山,亲目睹到张三丰,还不是要交了人、给人轰下山来,恐怕连这柄佩剑也会给拿回,反落得两手空空,没半点凭据。他微一迟疑,便道:“好,那么我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
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民气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鄙人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但是了解?”
这一趟走镖,虽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给人蒙在鼓里,而成心偶然之间又到处给人轻视,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涓滴没将他放在眼内,固然留下了一口佩剑,也不知是真是假。都大锦越想越不忿,暗自策画如何方能出这一口恶气。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大家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脱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一笔丰富的花红谢礼。
只听祝镖头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后辈未免太不明礼数,见了面也不通名道姓,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过夜。大师武林一脉,可太不敷朋友啦。”
那人一喜,说道:“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二十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些些茶资,请都兄赐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让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甚么都够了,都某并不是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边二人纵顿时前,此中一人跃上车夫的坐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他四人护在车后。
都大锦看那金元宝时,见上面捏出了五个指印,深切数分。黄金虽较铜铁柔嫩很多,但如此指力,却也令人不堪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公然不是幸运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要几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伯叔方有如此功力。”将对方所交佩剑拔出鞘来,除动手沉重以外,并无特异之处,心想以武当七侠的申明,佩如许一口平常钢剑,不免有欠冠冕。
那少年浅笑道:“甚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本日恰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迟误各位要事,便请上山去喝杯寿酒如何?”
次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去武当山已不过数十里地,一起上虽赶得辛苦,总算没误了那姓殷客人所定的刻日,刚好过四月初九到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大家都担着极重苦衷。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才心中大宽。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开口,见顿时乘者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脸孔漂亮,虽略觉清臞,但神朗气爽,身形的肥胖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骢马迈开长腿,超出镖队,一向向前去了。
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道:“总镖头,我们没甚么干得不对啊?”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当时我在少林寺学艺满师。恩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韦陀掌学全了。当时我幼年气盛,自发得凭着当时的本领,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刻苦,不听恩师之言。唉,当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本日又怎会把甚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热诚了……”正说到此处,那青骢马从镖队旁掠过,顿时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大有惊奇之色。
行得一程,山道渐窄,三骑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晤到武当派张三丰老道,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大师分歧门派,本来都是平辈。但张老道快九十岁啦,当今武林中数他年纪最长。我们尊敬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甚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我们躬身说道:‘张真人,长辈们跟你叩首啦!’他必然伸手拦住,说道:‘远来是客,不敢当!不消多礼。’我们这几个头便省下啦。”
那面熟黑痣的人手一扬,悄悄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罢!”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归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半晌间去得不见了影踪。
当时合法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说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阵容挺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但是武当七侠名头清脆,在江湖上闯下了极烜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矗立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头道:“武当派近年声望虽大,毕竟根底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比拟,可千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人便决不能有如此精纯的成就!”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数靠不住。武当七侠的申明响是响的,但实在工夫到底如何,我们都没见过。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见过世面的乡间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吹了上天!”
一行人马不断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青力壮的青年镖师。大家骑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起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断的趱程赶路。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获得这一起上不知要有多少场恶斗,那晓得离浙江、过安徽、入鄂境,数日来竟承平无事。这一日过了樊城,经承平店、神仙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离武当山已只一日路程。
都大锦惊诧问道:“甚么屠龙刀?便是向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那秃子性子暴躁,不耐烦多讲,俄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道:“我们受一名姓殷的客长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奉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如何受伤,中间过节,我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我们向来不敢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天然谨慎油滑,这番话把干系推得干清干净,车中那人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仇敌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都大锦望着那人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多么样的人物?”祝镖头道:“他从山高低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但他没带兵刃,身子又这般肥胖,仿佛不是练家子的模样。”刚说了这句话,那少年俄然圈转马头奔回,远远抱拳道:“光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
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便勒马说道:“尊驾要问甚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但是江南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恰是!”那少年道:“叨教几位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
都大锦微微一笑,心中却在揣摩大车中躺着的那人到底是甚么来源。此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的趟子手顾问。都大锦和众镖师议论了几次,总摸不准他的成分,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奉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虑便深一层,深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团见面便可剖明,但不知是祸是福,却也不由惴惴。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鄙人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无缘得见。”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惊。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说他武功了得,想不到竟是如许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由风的年青人。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顿时前,道:“鄙人便是都大锦,中间但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侠么?”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头纵马冲上去察看。过未几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俄然勒马,三乘前,三乘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谨慎庇护大车。”拍马迎上。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还礼的姿式,叫道:“江南临安府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包涵。”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羽士,其他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边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豪气勃勃,精力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难道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纵顿时前,抱拳说道:“鄙人临安府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叨教六位高姓大名?”前边三人中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甚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人道:“送一个伤者?那是谁啊?”
那脸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远来劳累,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行礼,说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我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做事老练,拉住车辕,说道:“还是由兄弟亲身护送伤者上山,亲手交给张真人,免得今后更有纠葛。”那人道:“都兄放心,统统由小弟卖力便是。”
都大锦微微一笑,他见地可比祝史二人高很多了,心知武当七侠盛名决非幸致,人家定有惊人艺业,只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本身的工夫却也非常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给本身恭维,这些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仍不自禁的对劲。
都大锦听他说得诚心,心想:“武当七侠品德怎地如此大不不异?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非常的谦恭可亲。”也跃上马来,笑道:“倘若令师兄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我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如何?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聪慧。”说道:“鄙人本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大家都会遍了。”张翠山“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问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我可不知那一名是俞三侠。只六小我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淡淡一笑,道:“省了我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后辈进了武当派的道观,本来有几分难堪。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罢!”
都大锦见他技艺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看来模糊有些熟谙,心想:“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过,他武当派武功公然未脱我少林派的范围,说是首创,却也不见得。”当下更无思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敬慕。”那面熟黑痣的人道:“戋戋浮名,何足挂齿?都兄太谦了。”那秃子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迟误不得,我们先接了去。”
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赶来,蹄声得得,行得甚是落拓,但说也奇特,那马却越追越近。世人转头瞧时,本来那马四腿特长,身子较之平常马匹高了一尺不足,腿一长,天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
但张翠山正自思考,并没发觉,又问:“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齐都见了。”张翠山点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本日一向在山上紫霄宫中奉养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待,怎地总镖头会晤到宋师哥他们?”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边两个火伴瞧了一眼,问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是一名俊雅秀美的年青客长,发射暗器的工夫非常了得。”那生黑痣之人问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一个秃子抢着问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张翠山道:“六小我?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安晓得?中间既是张五侠,那六位天然是宋大侠乃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每个“侠”字,都顿了一顿,声音拖长,略含调侃。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本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有相逢,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获得几时?”都大锦叹道:“有一件事,我好生悔怨。”祝镖头道:“甚么事?”
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冷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现身,此中又有两个是黄冠道人,我们天然……”张翠山插口道:“我师父虽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