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大锦传闻残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加错愕,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个脸生黑痣之人。”宋远桥凝睇他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头他们到后院歇息,预备酒饭,叮嘱老王好好号召远客,不成怠慢。”殷梨亭承诺了,指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锦还想辩白几句,但在这景象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候,待到月临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向乃“锋”字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眺望,说道:“翠山,这路书法如何?”

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本身躲在柱后,师父虽不转头,却早晓得了,走到厅口,躬身道:“弟子得窥师父绝艺,当真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丰点头道:“我兴趣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看了也贯穿未几。”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手札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空闻禅师,奉告此事,请他唆使。这件事我们不必插手,少林流派松散,空闻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当措置。”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齐肃立承诺。

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莫非时至本日,真的呈现了一把屠龙刀?”

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消再喝了。一个月以后,大师在此堆积,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们也可和他再见上一面。”他说到这里,不由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之年,敬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泪,到厥后竟忍不住放声大哭。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师去睡罢。”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现武功,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工夫多数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是以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实在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畴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见到师父发挥拳剑,常常未能体味到此中广博高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情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忿,以遇苛虐而怫郁。张三丰情之所至,将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誊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属机遇偶合。师徒俩心注神会,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连络、物我两忘的境地当中。

只见他将那二十四个字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的誊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厥后纵横开阖,好像发挥拳脚普通。张翠山凝神旁观,不由又惊又喜,师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清楚是一套高超武功,每一字包含数招,便稀有般窜改。“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畅快,雄浑刚健,超脱处似风飘,似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分歧,气似而神不似,窜改之妙,又各具一功。张翠山目炫神驰,随即用心影象。

字作丧乱意彷徨

张翠山见师父沉吟不语,知本身所料不错,又诘问:“师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怪杰异士,能自行练成这门金刚指力?”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当时中原板荡,沦于外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宅兆一再惨遭损毁,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表情,尽数埋没在〈丧乱帖〉中。张翠山翩翩幼年,无牵无忧,畴前怎能明白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晓得了“丧乱”两字、“苛虐”两字、“追惟酷甚”四字。

张翠山不敢去睡,恐怕着枕以后,刚才所见到的精美招术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冷静影象,当兴之所至,便起家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窜改尽记在心。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脱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分歧。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见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字写了个“林”字,一起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恰是刚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揣摩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此事与屠龙刀、倚天剑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么干系?

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俯视庭除,俄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觉得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本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苛虐”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帖〉。”他外号叫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他得意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因而用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见师父指书的笔致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恰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

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平生行侠仗义,积善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让他……”但说到厥后,眼泪已滚滚而下,晓得若再相劝,只要徒增师父伤感,因而和诸师弟向师父道了安眠,别离回房。

大家沉默不语,心下均在思考,到底那一门那一派的人物是使这类暗器的?过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谁来。

张三丰转头对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解缆去江南,设法查询,统统听二师哥的叮咛。”张翠山垂手承诺。

宋远桥眼中俄然放出非常光芒,大声说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给这金刚指力捏断的。”殷梨亭“啊”的一声,眼中又泪水长流。

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青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

张翠山和殷梨亭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非常独特,我还没想出是何种毒药。岱岩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传闻有那一个妙手使这般暴虐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特,按常理推想,发射这藐小暗器而令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妙手,但真正的一流妙手,又怎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

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入迷,点头道:“这事好生毒手,松溪,你说如何?”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但用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诽谤痛,但一向在推想此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据弟子想,祸首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

注:据史籍载,张三丰之七名弟子为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利亨、莫声谷七人。殷利亨之名当取义于《易经》“元亨利贞”,本书初版即用原名,但与其他六人不类,且有很多人误书为“殷亨利”,兹就其形似而改名为“梨亭”。另据澳洲国立大学柳存仁传授考据,明朝有武人名张松溪,当存其说。

张松溪道:“那脸生黑痣之人何故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对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如果要他多受痛苦,何不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事理很较着,他是在用刑逼问三哥的供词。他要逼问甚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都大锦说:那六人当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公然张三丰又道:“本派与少林派之间,景象很有点儿特异。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着我一大把年纪,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归去,但两派之间,总存着芥蒂。”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空闻方丈固当恭敬,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申明职位。”宋张殷三弟子齐声承诺。

他跃起家来,习练一遍,自发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势似凌云,满身都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普通,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响,将本身的衣衿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欣喜,蓦转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必然神,才知日已过午,本来用心练功,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

他骑了那匹长腿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日天时已晚,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下起滂湃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断止。次日凌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斗笠,冒雨赶路。幸亏那青骢马甚为神骏,大雨当中,门路泥泞滑溜,但仍奔驰迅捷。

张翠山满怀伤痛愤怒,难以宣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候,悄悄起家,决意去打都大锦一顿出口气。他恐怕大师兄、四师兄干预,不敢发作声气,将到大厅时,见厅上一人背负着双手,不断步的走来走去。暗中昏黄中见此人身长背厚,行动凝重,恰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即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自当实言相告,不免招来一顿怒斥。

张松溪心想:“倘若只不过送一封信,单是差六弟也就够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身出马,还叫我同去,此中必有深意,想来还防着少林寺护短不认,叫我们相机行事。”

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来武当派中诸般事件,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这个大弟子措置得井井有条,早已不消师父费心。他听师父如此说,站起家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但是给三弟报仇雪耻,还干系着本派的流派大事,倘若对付稍有不当,只怕引发武林中的一场大风波,还得请师父示下。”

张翠山霍地站起,说道:“四哥的话对,伤害三哥的祸首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我们便找他去。但那少林派的恶贼动手如此狠辣,我们也决计放他不过。”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寂静厉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苛虐,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一笔一划当中充满了怫郁悲忿之气,顿时贯穿了王羲之当年誊写这〈丧乱帖〉时的表情。

张翠山伸袖抹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为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大家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搅他勤奋。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张翠山这时满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换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励。

殷梨亭安设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师哥睁目瞪视,状如痴人,那边还是平时英爽豪放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伤,叫了声“三哥”,堕泪掩面奔出,突入大厅,见宋远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因而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

张翠山走近床边,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矗立,双颊深陷,眼睛紧闭,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以外,直与死人无异。贰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

第四回

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半晌,递给师父。张三丰将金元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张翠山大声道:“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工夫。天下再没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工夫。是不是?是不是啊?”

在这一瞬之间,张三丰想起了本身幼时如安在少林寺藏经阁中奉养师父觉远禅师,如何和昆仑三圣何足道对掌,如何为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山,数十年间的旧事,犹似电闪般在心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怅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明显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确是再无别个门派会这项工夫。本身武当派的工夫讲究内力深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他娘家门派,尽有威猛凌厉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乃至头槌、肘槌、膝槌、足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成就。听得张翠山连问两声,心知倘若说出本相,门下众弟子决不肯和少林派干休,如此武林中魁首群伦的两大门派,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

张松溪道:“三哥行事妥当,对人很够朋友,决不等闲和人结仇。他去南边诛杀的阿谁大贼,是个下三滥,为武林人物所不齿,少林派毫不致为了此人而动手伤害三哥。”张三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断,那是外伤,但在江南临安府已身中剧毒。据弟子想,我们起首要去临安查询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

张三丰缓缓点头,说道:“少林派积累千年,方得达成这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没法自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未蒙传授武功,直到此时,也不明白平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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