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门镖局是座连续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张翠山远远便即瞥见,渐渐走近,只见镖局门外湖中停靠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模糊见有一人据案喝酒。张翠山心道:“此人倒有雅兴!”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扑灭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封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

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心下错愕,结结巴巴的道:“张……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水患的灾黎,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推测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如何?”张翠山嘲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布施哀鸿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我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力混口饭吃,有甚么力量施助救灾?”张翠山低沉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握刀柄,说道:“张五侠,你本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贰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人普通。莫非是怕了我,躲了起来?又莫非是大家出去出亡,镖局中没了人?”从身边取出火摺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只烛台,便点亮蜡烛,走向后堂,没走得几步,便见地下俯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张翠山叫道:“大姐,如何啦?”那女子仍然不动。张翠山扳起她肩头,将烛台凑畴昔一照,不由一声惊呼。

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敌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我们固然受了人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镖局子里,我们身在他乡,这当口又怎有钱来布施哀鸿。”

刚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猜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长幼,不敢不将二千两黄金拿来布施哀鸿。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个字中的招数窜改。他在那天早晨学招有如临帖,只觉师父所使的招不偶奥莫测,岂知一经发挥,竟具如此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欢愉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存亡莫测,不由又泪水满眶。

厅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竟关上了。

众镖师脸上变色,相顾骇然,不知他何故竟晓得这藏金之处。本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跟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很多了。他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四名青年镖师目睹都大锦中拳颠仆,并不上前救济,反而齐向这辆大车挨近,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目睹黄金跌得满地,嘲笑几声,翻身上马,迳自去了。

张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左手烂银虎头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两件兵刃订交一击,呛啷啷一阵清脆,爆出几燃烧花,随即将兵刃插还腰间。

张翠山正行之间,见前面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低垂,恰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顿时前,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

这火花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面前颠仆的四人身穿黄色僧衣,本来都是和尚。那四个和尚中有两人面向着他,也见到了他的边幅。张翠山见这两个和尚满脸血污,目光中透暴露极度怨毒的神采,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寝己之皮普通,奇道:“四位大师是谁?”只听一个和尚叫道:“这血海深仇,非本日能报,走罢!”说着四僧站起家来,往外便走,此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和尚返身扶起,奔出厅外。

一踏进厅门,前后摆布风声飒然,有四人抢上围攻。张翠山斜身跃开。黑暗中白光微闪,见这四人手中都拿着兵刃。他一个左拗步,抢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扫,啪的一声,打在一人的太阳穴上,顿时将那人击晕,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击中了另一人的腰肋。这两下是“不”字诀的一横一撇。他两击到手,左手直钩,右拳砰的一“点”,四笔写成了个“不”字,将四名仇敌尽数打倒。

张翠山心念一动,跃出大厅,见大门已紧紧闭上,并且上了横闩,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嘲笑,心想:“闹甚么玄虚?”干脆便大踏步闯进厅去。

张翠山投了客店,深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他们是否已回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那边?我已跟镖局子的人破了脸,不便迳去拜见,今晚且上镖局一探。”

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浑浊,江流滚滚,水势凶恶。一过襄樊,便听得门路传言,说道下流流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患的灾黎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环境不幸,大雨兀自未止,大家淋得甚为狼狈。

张翠山本想从暗中处越墙而入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感觉夜逾人垣未免不敷光亮正大,因而走到镖局大门外,拿起门上铜环,铛铛当的敲了三下。静夜当中,这三下击门声甚为清脆。隔了好一阵,屋内无人应门。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但侧耳聆听,屋内竟无脚步之声。他大为奇特,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本来内里竟没上闩。他迈步而入,朗声问道:“都总镖头在家么?”说着走进大厅。

祝史两镖头各取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空着双手,嘿嘿嘲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里?”

都大锦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说道:“俞三侠可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当我们接到俞三侠时,他早已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强辩!我俞三哥从临安出来时,但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沉默。

张翠山感觉今晚之事大是蹊跷,深思半晌,想不出一个以是然来,如何龙门镖局当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本身一进门便忽施突袭,又说甚么“血海深仇”?心想:“只要扣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团。”提声又叫:“都总镖头在家么?都总镖头在家么?”大厅空旷,模糊传来反响,镖局中竟没人承诺。

张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么血海……”话未说完,四个和尚已越墙而出。

张翠山初时肝火勃勃,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本身顺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狼狈,都大锦更身受重伤,不由悄悄惊奇,本身事前涓滴没想到,这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如此庞大能力,心肠不由软了,便不想再下毒手,说道:“姓都的,本日我部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境地,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布施哀鸿。我在暗中窥测,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俄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

这一下感喟,在黑沉沉寂夜入耳来,大有森森鬼气,张翠山霍地回身,背后竟没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小舟中那单身旅客以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奇,斜睨舟中旅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本身一样,也作文士打扮,昏黄中看不清他面孔,只见他侧面神采甚为惨白,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尘凡间人。但见他悄坐舟中,很久很久,除了风拂袖袖,竟一动也不动。

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

只见这女子脸露笑容,但肌肉生硬,已死去多时。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已推测这女子或许已死,但是死人脸上竟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

张翠山急退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见两名和尚全不转动,这才觉悟,本来两人也早死了,俄然心下一凉,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刚才那四名和尚说甚么“你如此暴虐,下这等毒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本日能报。”看来龙门镖局这笔数十口的血债,都要算在本身头上了。当时本身不明就里,不但亲报姓名,还暴露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兵刃。那四名黄衣和尚倒是甚么来源?

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探听,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他到街上买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临安府驰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剃头梳头,周身焕然一新,对镜照去,仿佛是个乱世佳公子,却那边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一拿到笔,自但是然的便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一笔一划,无不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自发对劲,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以后,竟连书法也大有长进了。”轻摇摺扇,踱着方步,迳往里西湖而去。

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见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各处,恁大一座龙门镖局,竟没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走江湖,平生惨酷的事也见了很多,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灭满门的景象,禁不住心中怦怦乱跳,只见本身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颤栗,本来手臂发战,烛火摇摆,映照得影子也颤抖起来。

他不知暗伏厅中忽施攻击的敌手是多么样人,是以脱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劲力。第四个给他一“点”中拳的仇敌退出几步,喀喇一响,压碎了一张椅子,喝道:“你如此暴虐,下这等毒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张翠山笑道:“我若真施毒手,你那边另有命在?鄙人武当张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声,仿佛甚是惊奇,说道:“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张五……银钩铁划张翠山?可不是冒名罢?”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固然矫健,却也支撑不住了,到得安徽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建议烧来。张翠山珍惜牲口,只得休马数日,再缓缓而行。这么一来,到得临安府时已是四月三十傍晚。

史镖头插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如何?划下道儿来罢!”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也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一出口,快速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恰是“天”字诀的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上马。祝镖头待要畏缩,却那边来得及?张翠山右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本来祝镖头双足紧紧钩在鞍镫当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跌得爬不起来。

他传闻当年一到夜晚,便满湖灯火,但这时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乌黑,竟没一个游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路子,寻觅龙门镖局的地点。

镖行中其他四名青年镖师和众趟子手只惊得目瞪口呆,那敢上前相扶?

张翠山嘲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故乡没留下妙手看管,这黄金自是随身照顾。”他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中间,手起一掌,喀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

都大锦见他脱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山回身吐气,左拳送出,倒是“下”字诀的一向,啪的一声,已击中他后心。都大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很多了,并不摔上马来,愤怒之下,当即上马,正拟脱手反击,俄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也支撑不住,双膝软了,坐倒在地。

刚才本身脱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方武功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娘家门路。都大锦是少林后辈,这些少林僧多数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却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那边,师父命他们前来庇护龙门镖局的长幼,怎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此时宋室灭亡,临安府已堕入蒙前人之手。蒙前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民气机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弹压。蒙古兵为了立威,比在他处更加残暴,是以城中十室九空,住民大半迁徙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到处歌乐的盛况,早已不成复睹。张翠山一起行来,但见到处断垣残瓦,满眼萧索,昔年繁华甲于天下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当时天未全黑,但家家闭户,街上稀见行人,唯见蒙古马队横冲直撞,来往巡查。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冷巷相避。

他横钩悄立,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如有半分差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面前龙门镖局中大家皆死,显是因都大锦护送俞岱岩不力之故,思忖:“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三哥极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能够会赶上凶恶,但是他何不亲身送来武当?三哥仁侠朴重,嫉恶如仇,又怎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举步从西厅走出。烛光下只见两名黄衣和尚背靠墙壁,瞪视着本身露齿而笑。

他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走畴昔看时,是个仆人打扮的老者,也是脸露傻笑,死在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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