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道:“嘿嘿,姓谢的还不是高傲傲慢之辈。说到武功,当世赛过我的实在很多。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以及空智、空性两位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另有峨嵋、昆仑两派的掌门人,那一名不是身负绝学?青海派僻处西疆,武功却实有独到之秘。明教摆布光亮使者、护教法王,个个……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那也是绝代难逢的大才,我一定便胜他得过。”殷素素站起家来,躬身道:“多谢前辈奖饰。”
那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张三丰先生初创宗派,想来武功上必有奇特成就。武学之道,无穷无尽,我如不及尊师,那也不敷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五侠,你最善于的是甚么工夫,姓谢的想见地见地。”
谢逊道:“昏庸无道的是南宋天子,但金人、蒙前人所残杀虐待的倒是普天下的汉人。叨教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恶,乃至受此无穷灾害?”张翠山沉默。
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又能逃到那边去?”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本日恰好让我的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
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天然普通的眼红。本日王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敌手,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凭白坛主、常坛主二人,对于海沙派、巨鲸帮大家已绰绰不足,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兼顾乏术。”谢逊道:“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两,二来念着故交之情,总也不能明抢硬夺,这么一想,姓谢的天然不会来了。殷教主向来自大算无遗策,但本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佳誉有损。”
张翠山沉默半晌,说道:“蒙前人残暴残恶,行如禽兽,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悔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国土。”谢逊道:“畴前汉人本身做天子,莫非便讲是非了?岳飞是大忠臣,为甚么宋高宗杀了他?秦桧是大奸臣,为甚么身居高位,享尽了繁华繁华?”张翠山道:“南宋诸帝任用奸佞,殛毙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国土沦于外族之手,种了恶因,致收恶果,这就是辩白是非啊。”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挺大,比甚么工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说话,晓得本日难关看来已没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池,是以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虽说得硬,语音却已微微发颤。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你二人文武双全,边幅俊雅,我若杀了,有如打碎一对珍奇的玉器,未免可惜,但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问:“为甚么?”
第六回
谢逊凝睇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很久很久,没有出声,终究叹了口气,说道:“如许的好字,我写不出,是我输了。”
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是在我姓谢之手。这个来寻,阿谁来找,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失闪?旁的不说,单是那位白眉鹰王,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何况他天鹰教人多势众,谢某却只孤身一人?”说着摇了点头,说道:“殷天正表里工夫,刚猛无双,谢某好生佩服。想当年……唉……”叹了一口长气,又摇了点头。
张翠山道:“刚才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几个领袖恶事多为,或亲手伤害良善,或放纵部属杀伤无辜,谢前辈一一秉公措置。这几人所遭,便是恶有恶报了。”他顾及殷素素面子,不提天鹰教。谢逊低沉着声音问道:“那么善有恶报呢?”
两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繁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耸峙,斯须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断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仿佛闻鬼神惊,不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晓得罢?”殷素素道:“听人提及过。”谢逊道:“传闻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当中有何奥妙,能使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长辈正想就教。”谢逊道:“我也不知啊。我要找个平静地点,好好的想上些光阴。”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倘若连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
要知“武林至尊”乃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张三丰意到神会、反覆考虑而创出了全套笔意,一横一向、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美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事前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则既无当时表情,又乏凝神苦思的余裕,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入迷入化的地步。谢逊那想获得此中启事,只道面前是为屠龙宝刀而起争端,张翠山就随便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实在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地之高低,笔力之强弱,顿时相去倍蓰了。
谢逊问道:“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
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应战,目睹白龟寿、常金鹏、元广波、麦鲸、过三拳等人个个尸横当场,和他脱手过招的无一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明显也非敌手,说道:“谢前辈,屠龙刀已入你手,大家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你还待怎地?”
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三师哥平生积善无数,却毫没出处的遭此惨祸,这“善有恶报”四字,本身实再难以信之不疑,惨淡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我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为祸是福,也计算不来了。”
张翠山听他言语当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前辈武功高强,自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或许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表示他暂忍一时之辱,不成吃了面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他辱及恩师。”
谢逊凄厉长笑,说道:“善有恶报,恶有恶报?嘿嘿,胡说八道!你说武林当中,当真善有恶报、恶有恶报么?”
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扳连,至此存亡未卜,而本身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
张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在学武之前,便已知行侠仗义是须当毕生推行不替的大事,以是学武,恰是为了行侠,行侠是本,而学武是末。在贰心中,从未想到过“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的动机,只觉这是当然之义,自明之理,底子不须思虑,这时听谢逊问起,他一呆之下,才道:“行侠仗义嘛,那便是蔓延公理,使得善有恶报,恶有恶报了。”
谢逊斜目凝睇,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可惜缘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弟,见地却如此凡庸,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
谢逊道:“世人孰谁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别离。你张五侠和殷女人合法妙龄,本日丧身王盘山上,仿佛可惜。但在百年以后看来,还不是普通。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莫非岳飞能活到本日么?秦桧还不是也死了。一小我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非痛苦万分,也就是了。我们学武之人,真要死而无憾,却也不是易事。是以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工夫,谁输谁死,再也公允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随便那一桩,由你们本身挑,我都作陪。”
殷素素大是体贴,低声道:“你跟他比试甚么?有掌控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极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如果不可,我们见机逃脱,总胜于束手待毙。”
张翠山写到“锋”字的最后一笔,铁笔挺竖,势若奔雷,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悄悄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边。
浮槎北溟海茫茫
谢逊回过甚来,见麦鲸双眼翻白,已断气而死。他先撤除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鼻息,这才抹去本身口鼻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平生作歹多端,到本日蒙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高则成望到蒋立涛,又从蒋立涛望到高则成,很久不语。
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他杀么?”谢逊笑道:“我如何会输?”殷素素道:“比试便有胜负。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后辈,说不定有一门工夫能赛过了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老是不深。”
张翠山道:“我们辛辛苦苦的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锄强扶弱。谢前辈豪杰无敌,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百姓皆蒙福荫。”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准赖。”
张翠山道:“好,倘若长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长辈请前辈答允一件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来罢。”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快速一翻,钩住了石壁的裂缝,支住身子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满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此中包含的阴阳刚柔、精力量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顶峰之作。固然张翠山功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浑,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向。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莫非世被骗真有辩白是非之事?当今蒙前人做天子,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他跟你讲是非么?蒙前人要汉人的后代财宝,伸手便拿,汉人倘若不平,他提刀便杀,他跟你讲是非么?”
张翠山听着他二人丁舌相争,心下策画:“甚么工夫我能幸运和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掌法么?”俄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逼迫鄙人脱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如果我输于前辈部下,自当伏剑他杀,但若幸运斗成个平局,那便如何?”谢逊点头道:“没有平局。第一项平局,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负为止。”
高蒋二人神采惨白,但昂然持剑,都向他瞪目而视。
张翠山见谢逊瞬息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领袖人物,接着便要向高蒋二人动手,站起家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刚才所杀的数人都死不足辜,罪有应得。但如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施殛毙,与这些人又有甚么别离?”谢逊嘲笑道:“有甚么别离?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别离。”张翠山道:“人之异于禽兽,便是要辩白是非,倘若一味恃强欺弱,又与禽兽何异?”
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仆人,也不知曾给它仆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本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今后没有强于我的妙手,将我杀了,又获得此刀?”
殷素素听他提到与殷教主的故交之情,心中略宽,持续跟他东拉西扯,要分离贰情意,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说道:“人谋难知,天意难料,世事不成必。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等闲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经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
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比试写几个字。”说着徐行走到右首山岳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面对存亡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涓滴粗心?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壁一撑,一借力,又纵起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下落。
殷素素俄然接口道:“老百姓无拳无勇,天然受人宰割。所谓报酬刀俎,我为鱼肉,那也事属平常。”
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当中,别开门路,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么叮咛,请快说罢。”迫于信誉,不得不如此说,心下大是懊丧。
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谢逊小腹。这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拳风已极威猛,过三拳猜想对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非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都预伏下非常短长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然不动,过三拳大喜,这一拳端端方正的击中他小腹。人身小腹本来极其柔嫩,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刚知不妙,已狂喷鲜血而死。
谢逊一怔,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如何成?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莫非还跟你比用饭喝酒吗?不过就算比用饭喝酒,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我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他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动手。”张翠山和殷素素听到“一对璧人”四字,都脸上一红。
张翠山心想:“本来天鹰教教主叫作白眉鹰王殷天正。”冷冷的道:“你是要杀人灭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责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这些人的罪恶?”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叫他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畅些。”张翠山道:“你倒有慈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