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过了大半年。一日凌晨,谢逊忽道:“五弟,五妹,再过四个月,风向转南,本日起我们来扎木筏罢。”张翠山欣喜交集,问道:“你说扎了木筏,回归中土吗?”谢逊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发不发善心,这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胜利,便归去,不胜利,便灭顶在大海当中。”

张翠山叫道:“素素,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我们一起去。”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都大惊,一齐纵登陆来。无忌道:“寄父,你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无忌高叫:“寄父,寄父!”叫了几声后,放声大哭。

这座大木筏直扎了两个多月,方始大功胜利,而直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个多月光阴。跟着便是打猎腌肉,缝制存贮净水的皮袋。待得事事伏贴,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长,但风向仍未转过。三人在海旁搭了个茅棚,遮住木筏,只待风转,便可下海。

张翠山道:“空见大师临死之时,这番话或许没说全,他说:‘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说不定另有所指。”谢逊道:“这九年当中,甚么怪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景象我都想过了,但没一件能和他的说话符合。刀中必然藏有一件大奥妙,决然无疑,但我穷极心智,始终猜想不透。我细抚此刀,只发觉刀刃近柄处有个缺口,与普通单刀分歧,但这缺口也无他异,于刀法上也没特别用处啊……”

张翠山和殷素素见义兄情意果断,终不成回,只得挥泪扬手,和他道别。这时海流动员木筏,缓缓飘开,目睹谢逊的人影渐渐恍惚,垂垂的小了下去。隔了很久很久,直至再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才沉甜睡去。

次晨张殷佳耦欢天喜地的清算统统,但在这冰火岛上住了十年,俄然便要分开,竟非常恋恋不舍。待得统统食品用品搬上木筏,已是中午,三人合力将木筏推下海中。无忌第一个跳上筏去,跟着是殷素素。

谢逊叫道:“小鬼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木筏,跟着双手连抓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筏,大声叫道:“五弟,五妹,无忌!一起顺风,盼你们平安然安,早归中土!”又道:“无忌,你回归中土以后,须得自称张无忌,这‘谢无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千万不能出口。”

张翠山万想不到本身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

谢逊横刀喝道:“你们如再登陆,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绝!”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到处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无忌竟然很明白事理,说道:“妈,寄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

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遭人重重打了一拳,说道:“你……你……”谢逊道:“你心肠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于是非善恶之际过分固执,不免厄难重重,你统统谨慎。无忌胸怀宽广,看来今后行事处世,比你圆通随和很多。五妹虽是女子,却不会吃人的亏。我所担心的,反倒是你。”张翠山越听越惊奇难过,颤声道:“大哥,你说甚么?你不跟……不跟我们一起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跟你说过了。莫非你忘了么?”

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澜不兴,木筏上两张帆船张得满满的直向南驶,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算得这般准,真是奇才。”

这时谢逊竟半晌也反面无忌分离,便是晚间,也要无忌跟他同睡。张翠山佳耦见他对儿子又亲热,又峻厉,只要相对苦笑。

依着殷素素的情意,在这外洋仙山般的荒岛上清闲安闲,实不必冒着奇险归去,但想到无忌长大以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平生藏匿荒岛实在可惜,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筏。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发展迟缓,木质致密,硬如铁石。谢逊和张翠山忙繁忙碌的砍伐树木,殷素素便用树筋兽皮来编织帆布,搓结帆索。无忌驰驱通报。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高深,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但少了利市家生东西,扎结这大木筏实在事倍功半。

谢逊叹道:“他气味愈来愈弱,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冒死想以内力持续别性命。他俄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没来。’他道:‘那是不会来的了。他……他连我也骗了。’我道:‘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但我走遍天涯天涯,定要找到他。’他道:‘嗯,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

直到现在,张翠山佳耦方始明白,他为甚么苦思焦炙的要摸索屠龙刀中的奥妙,为甚么平时温文守礼,狂性发作时却如野兽普通,为甚么身负绝世武功,却整天愁苦……

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交谊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拜别?”

北风日夜稳定,木筏的飞行顿时快了数倍,且喜时当春季,一起未遇风暴,看来回归故乡倒有了七八成希冀。这些光阴中,张殷二人怕无忌悲伤,始终不提谢逊。

张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道:“好罢,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再归去那也不迟。”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焦急?”

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他知以本身武功,决阻不了义兄横刀他杀,情急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公然一怔,收刀愣住,喝道:“甚么?”

谢逊大声喝道:“我死了以后,你们再没甚么沉沦了罢?”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唰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横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张翠山心想:“大哥所传无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实在难说。无忌回到中土,终须入我武当门下。”木筏上日长无事,便将武当派拳法掌法的入门工夫传给无忌。他传授武功的体例,可比谢逊高超得太多了,武当派武功动手又全不艰巨,只须讲授几遍,略加点拨,无忌便学会了。父子俩在这小小木筏之上,普通的拆招喂招。

木筏在大海中飘行,而后公然一向刮的是北风,带着木筏直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日太阳从右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动,而木筏又不断挪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后二十余天中,张翠山恐怕木筏撞上冰山,只张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飞行虽缓,却甚安然,即使撞到冰山,也只悄悄一触,便即滑开。直至阔别冰山群,才张起全帆。

谢逊道:“厥后我获得屠龙刀的动静,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五妹,令尊昔年是我厚交老友,亲厚非常,鹰王狮王,齐名当世,厥后却反脸成仇。这中间的各种过节连累到旁人,却不能跟你说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得了屠龙刀以后,却反怕他找上了我,是以要寻个极隐僻的地点,渐渐看望刀中奥妙。为了怕你们泄漏我的行藏,才把你们带同前来。想不到一晃九年,谢逊啊谢逊,你还是一事无成!”

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扳连了我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以后,找个偏僻地点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难道甚么事都没了?最好我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固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宇下。”张翠山深悔讲错,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那边不有乐土?尽可让我四人安闲清闲。”

自这晚长谈以后,谢逊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无忌练功,却变成了峻厉非常。无忌此时不过九岁,固然聪明,但要短期内贯穿谢逊这些世上罕见的武功,却怎能够?谢逊又教他转换穴道、冲解被封穴道之术,这是武学中极高深的工夫,无忌连穴道也认不明白,内功全无根柢,又如何学得会了?谢逊便又打又骂,涓滴不予姑息。

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么顾虑,还请明言,大师一起筹议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不管如何不成。”

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来岁我们又回冰火岛去看望寄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长大成人,我们再一齐北去……”

殷素素俄然指着南边,叫道:“那是甚么?”只见远处水天相接处模糊有两个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鱼?如果来撞木筏,那可糟了。”

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道:“大哥,木筏离此六尺,我们一齐跳上去罢!”

一天早晨,张翠山在睡梦中忽听得风声有异,便即觉醒坐起,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听!”殷素素迷含混糊的尚未答复,忽听得谢逊在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话中竟如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酸楚。

谢逊说道:“五弟,我们兄弟今后永诀,愿你好自保重。”

谢逊道:“要找偏僻之所,天下另有那边更荒得过其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

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透露,将他抱起,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寄父的话。寄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要到处不惯,反而不欢愉。”无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每天奉侍你,不分开你身边。你要吃甚么喝甚么,我立即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么?”谢逊点头道:“不可的。我还是在这里欢愉。”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欢愉。爹,妈,不如我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

扎结木筏之际,谢逊总要无忌站在身边,查问查考他所学武功。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听得他寄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都是口诀之类。谢逊乃至将各种刀法、剑法,都要无忌犹似背经籍普通的死记。谢逊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特,偏又不加半句解释,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要小门生呆背诗云子曰,全然囫囵吞枣。殷素素在旁听着,偶然忍不住不幸无忌,心想别说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学的大人,也一定便能记得住这很多口诀招式,并且不加试演,单是死记开口诀招式又有何用?莫非口中说几句招式,便能克敌制胜么?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谢逊便重重一个耳光打了畴昔。固然他手上不带内劲,但这一个耳光,常常便让无忌半边面庞红肿半天。

“这时他已气味微小,断断续续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无信……莫非……莫非甚么人俄然绊住了他么?’我大怒起来,喝道:‘你哄人,你骗我打死了你,我师父仍不出来见我!’他点头道:‘我不骗你,真对你不起!’我狂怒之下,还想骂他,俄然想起:‘他骗我来打死他本身,于他有甚么好处?我打死他,他反来向我报歉。’不由得万分忸捏,跪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你有甚么心愿,我必然给你去办!’他微微一笑,说道:‘但愿你此后杀人之际,偶然想起老衲。’”

殷素平素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乌一块,甚是顾恤,向谢逊道:“大哥,你神功盖世,三年五载以内,无忌如何能练得成?这荒岛上光阴无尽,无妨渐渐教他。”谢逊道:“我又不是教他练,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谢逊道:“哼,一招一式的练下去,怎来得及?我只要他记取,紧紧的记在心头。”

张翠山见他如此断交,哽咽道:“大哥既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寄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他杀,我也他杀。大丈夫说得出做获得,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子!”

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普通,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谢逊确曾说过独个儿不离此岛,但而后他不再提起,张殷二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当扎结木筏之时,谢逊也从未透露过独留之意,不推测得临行,他俄然说了出来。张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小我在这岛上孤单苦楚,有甚么好?快跳上木筏啊!”说动手上用力,用力拉他。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般紧紧钉在地下,竟纹丝不动。

谢逊心中实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别离,三人此去,天然永无再见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既与张翠山、殷素素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珍惜,实已赛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逾于亲儿。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非论是王谢朴重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不免泄漏。若在畴前,自是安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不能抵挡多量仇家的围攻,而张翠山一家也决不能袖手不顾,任由本身遭难,争端一起,四人必将同归于尽。一旦回归大陆,只怕四人活不上一年半载。但这番计算也不必跟二人申明,事光临头,方说本身决意留下。

“这位高僧不但武功高深,并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为人。他知决不能要我绝了报仇之心,改做好人,但是他叫我杀人之际偶然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没伤你性命,就是因为俄然想起了空见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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