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贰情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固然向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例外不成。他如当真不肯救治,小人决不跟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通神,我是听到过的,但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平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归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摆布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快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

常遇春忙道:“老道爷,你不消豪杰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本年多大年龄?”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

张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本日你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才是有骨气的男人汉。你这么短长,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忌道:“我手上半点力量也没有,你为甚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本日打了你,将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感觉这个常大哥虽边幅凶暴,说话倒也风趣。

周芷若向无忌道:“小相公,你要每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美意,但是……但是我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了腮边的眼泪。周芷若惊道:“甚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女人,你知己甚好,但盼你今后走上正路,千万别堕入邪魔才好。”

那周子旺恰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主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毁灭,周子旺遭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鹰教虽非一派,但同为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江为之援助。张三丰本日相救常遇春,只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前未明他成分,实在大违本愿。

张三丰哑然发笑,心想无忌如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然他说得如此真率,足见坦诚;眼下无忌毒入膏肓,当真“摆布也是个死”,存亡之际,须恰当机立断,便道:“如此便奉求你了。但是我们话申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给胶葛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故名裂,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晚二更时分才到承平店。张三丰叮咛那船离镇远远的停靠。梢公到镇上买了食品,煮了饭菜,摆在舱中小几上,鸡、肉、鱼、蔬,共煮了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本身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启事,张三丰说他中了寒毒,四肢转动不便。无忌心中难过,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点头,不肯再吃了。

常遇春道:“恰是他,本来老道长也知我胡师伯的名头。”

张三丰见他虽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固然投入魔教,但沉迷未深,尽早转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入耳的话劝你,盼你别见怪。”常遇春道:“老道爷见教,小人怎敢见怪?”

张三丰浅笑道:“老道不过量活了几岁,甚么仙不仙的?常豪杰快请卧倒,不成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放,英风飒飒,对他甚为爱好,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肯深谈,便淡淡的道:“你受伤不轻,别多说话。”

那女孩约莫十岁摆布,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娟秀,实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坐着只是垂泪。张三丰见她楚楚不幸,问道:“女人,你叫甚么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我爹爹说我生在湖南芷江,给我取名周芷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那边?家中另有谁?我们叫船老迈送你回家。”周芷若垂泪道:“我就跟爹爹两个住在船上,再没……再没别的人了。”张三丰嗯了一声,心想:“她这但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设她才好?”

他以畴昔经历,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实在不轻,只走出里许,便满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行动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我本身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莫非阿谁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教我寸步难行?”他负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普通,他兀自不平气,既不肯放下张无忌,也不肯坐下歇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岂知常遇春朗声道:“小人蒙张真人瞧得起,感激之至。但小人身属明教,该当忠心到底,毕生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果断不从。

无忌自父母身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普通,见他就要拜别,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乖孩儿,你病好以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别离数月,不消哀痛。”无忌眼泪仍不竭涌流。周芷若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衿当中,这才登陆。

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见周芷若不竭转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顷刻间只觉孤傲孤单,苦楚伤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平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采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操行脾气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凡人一听早皱起眉头,竟蒙张三丰看重,要他投入宋远桥门下,于学武之人而言,实是可贵之极的莫大福缘。

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

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胡蝶谷,在皖北女山湖畔。常遇春是淮河沿岸人氏,熟知路途。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本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向来不作兴流半滴眼泪。男人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断,我可要拔拳打你了。”

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奉侍他才是。”

到得集庆下流的瓜埠,常遇春舍舟登岸,雇了辆大车,向北进发,数白天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晓得胡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地点,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胡蝶谷另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归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次日天明,张三丰带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离。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肯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求我们这等异教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规矩不周,获咎了张真人。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如许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边,请他渐渐医治,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如有甚么闪失,张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

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如不吃,老道长内心不舒畅,他也吃不下饭,岂不害得他饿肚子?”无忌心想不错,当周芷若再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了。周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洁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无忌吃得甚是苦涩,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拯救大恩,何况你也早晓得我的来源,自也不消相瞒。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当我们是十恶不赦之徒,王谢朴重的侠义道瞧我们不起,乃至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我们是妖妖怪怪。你白叟家明知我的成分来源,却仍脱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不知如何酬谢。”

张三丰将无忌抱在手里,说道:“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他实不肯和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常遇春又再拜谢。

周芷若道:“是。但是这位小相公,为甚么说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凄然不答。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本无多大成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说道:“正邪两字,本来难分。朴重弟子倘若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便是君子君子。”又说天鹰教教主殷天正虽性子过火,行事古怪,倒是个光亮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但张翠山自刎而亡,贰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教不由得由心悔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毕生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故名裂,皆由天鹰教而起,虽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非论他胸怀如何广博,于这“邪魔”二字,却恨恶殊深。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白叟家功行深厚,神通泛博,这位小爷虽中毒不浅,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但是伸在无忌身下的左手却悄悄摇了两摇,意义是说他毒重难愈,但不让他本身晓得。

张三丰听到“摆布也是个死”六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男人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平生和人订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又明显是个重义男人,但是无忌是他爱徒的独一骨肉,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险恶着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然万分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张。

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统统遵循叮咛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若他体内恶毒终究得能撤除,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本身来抵押却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极力而为。”张三丰道:“这个小女人,由我带上武当山去,设法安设,却不是作抵押。”

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点头感喟,说道:“这个小女人……”常遇春道:“老道长放心,这小女人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当设法妥为顾问。”张三丰道:“好!不过你不成让她入了贵教。”常遇春道:“真不知我们如何罪大恶极,给人家这么瞧不起,当我们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兽普通。好,老道长既如此叮咛,小人服从。”

张三丰于魔教的来源略有所闻,晓得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之为“明尊”。该教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传入中土,当时称为“摩尼教”,又称“大云光亮教”,教徒自称“明教”,但因摩尼之“摩”字,旁人便讹称之为魔教。他微一沉吟,说道:“常豪杰……”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名神医疗治,老道长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点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平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渐渐化解。”常遇春道:“但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复生的本事啊!”

常遇春说道:“老道爷武功高强,小人平生向来没见过。不敢就教老道爷法号?”张三丰浅笑道:“老道张三丰。”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爷本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本日有幸,得遇仙长。”

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当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业,旅途中多么欢愉,本日父母双亡,本身凄凄惶惑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有天壤之别。他恐怕常遇春发怒骂人,固然伤感,却不敢堕泪。身上寒毒发作时又痛苦难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高低唇伤痕斑斑,而阴寒侵袭,日甚一日。

张三丰好生迟疑:“素闻‘蝶谷医仙’胡青牛医道高超之极,但他倒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传闻他脾气古怪非常,只如果魔教中人得病,他必经心极力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肯一顾。是以又有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张三丰道:“好!我劝你本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不嫌武当派本领寒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今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视于你。”

常遇春登陆后,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安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本来“裸葬”乃明教的端方,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明其理,只觉这些人行事到处透着邪门诡异。

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用饭罢,我来喂这位小相公。”

常遇春不动鱼肉,只将那碗青菜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不忌荤腥,见他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小人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这才想起,魔教中人端方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便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级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甚为轻视,是以魔教教徒行事隐蔽,守规茹素,却对外人遁辞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本身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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