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紫衣毫没在乎,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向着使雷震挡的褚轰说道:“褚大爷,你这半个掌门人,我们还比不比划?”
胡斐亲身送到大门口,回到花圃来时,忽听得半空中打了个轰隆,昂首一看,只见乌云满天,早将明月掩没。
过了很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十七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早晨,在广东省佛山镇,一个少妇抱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驰。她不晓得要到甚么处所去,她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本身又受了难当热诚。如不是为了怀中这小女儿,她早跳在河里他杀了。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她是我亲生的娘,我便是她抱着的这个小女儿……”雨声淅沥当中,袁紫衣忍着眼泪,悄悄陈述她母亲的旧事,说到悲苦之处,不免声带哭泣。胡斐瞧着她娇怯怯的模样,心生顾恤,就是这个美丽少女,刚才接连挫败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大都城妙手之时,英风飒然,而现在烛前细语,宛然是个楚楚不幸的弱女子,不自禁便想低头好生软语慰抚。
汪铁鹗夙来敬爱大师兄,大呼:“师哥!”奔近前去,语声中已带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铁鹪,让他站稳。但周铁鹪两腿脱臼,那边还能站立?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周铁鹪嗟叹一声,又要跌倒。曾铁鸥低声骂道:“蠢材!”抢前扶起。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妙手,只是不会按摩接骨之术,抱起周铁鹪,便要奔出。
周铁鹪见她所使公然是本门家数,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另有所忌,你真的使鹰爪雁行功,那但是自寻死路了。”当下双手也成鹰爪,反手钩打。
当下三人走入书房,书僮点了蜡烛,奉上香茗细点,退了出去。这书房陈列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西边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模糊送来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春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袁紫衣道:“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朝夕祸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侠风尘,一到京师,却面团团做起大族翁来。”
袁紫衣道:“看来像是真的,不过也说不定。”她刚才和王剑英一番剧斗,虽幸运反败为胜,内力却已大耗,这时用心扯淡,一来要激愤敌手,二来也是歇力养气。
胡斐怒道:“便露宿街头,也胜于在奸贼的屋檐下躲雨。”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忽听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凤天南这奸人,本来死不足辜。我恨不得亲手斩他几刀!”
王剑英、王剑杰齐声吼怒,旁观的汪铁鹗、褚轰、殷仲翔等也忍不住惊呼,只见最后两只茶碗直奔王剑英双眼。他气愤已极,猛力发掌击出。袁紫衣脚踢茶碗,其志不在以茶碗击敌,早就一向在等他这一掌,这良机如何肯错过?身躯一闪,已伸手抓住他右腕,左手在他臂弯里“曲池穴”一拿,一扭一推,喀的一响,王剑杰大呼“啊哟”声中,王剑英臂骱已脱。
王剑杰双手一拍,和身向袁紫衣背后扑去。胡斐推出右掌,将他震退三步,说道:“前辈且慢!说好是一个斗一个。”
这一手仍只平常“分筋错骨手”,说不上是甚么奇妙家数,只她在茶碗纷飞中脱手如电,钻了奇妙空子,王剑英竟不及留意,闪避不了,致贻毕生之羞。
胡斐见他这一纵一跃固然轻盈,却决不能和袁紫衣的技艺比拟,顿时便宽了心,转过甚来,两人相视一笑。
一听到“铜鹰铁雁牌”五字,周铁鹪涵养工夫再高,也已不能假装神采自如,大声道:“啊哈!我门中的事,你倒真晓得得很多。”伸手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喝道:“铜鹰铁雁牌便在这里,你本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来瞧瞧,谁晓得是真是假。”
拳术的爪法,通衢分为龙爪、虎爪、鹰爪三种。龙爪是四指并拢,拇指伸展,腕节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开,第2、第三指骨向手襟曲折;鹰爪是四指并拢,拇指伸开,四指向手襟曲折。三种爪法各有所长,以龙爪功最为通俗难练。
周铁鹪双手微微发颤,解开锦囊,取出一块四寸长、两寸宽的金牌来,牌上镶着一只探爪铜鹰,一只斜飞铁雁,恰是鹰爪雁行门中世代相传的掌门信牌,凡本门弟子,见此牌如见掌门人。鹰爪雁行门在明末天启、崇祯年间,原是武林中一大门派,几代掌门人都武功卓绝,门规也极松散。但传到周铁鹪、曾铁鸥等人手里时,诸弟子为满清权贵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风俗,武功风致,均已远不如前人。厥后直到嘉庆年间,鹰爪雁行门中出了几个了不起的人物,方始复兴。
当袁紫衣跃上桌面之时,早已计及短长,见对方一掌掌如疾风骤雨般击到,她足不断步的前窜后跃,并反面他对掌拆解,情知只消和对方雄浑的掌力一黏住,便脱不了身,见王剑英右掌虚晃,左掌斜引,右掌正要劈出,她左足尖悄悄一挑,一只茶碗向他劈面飞去。王剑英吃了一惊,闪身避开,袁紫衣推测他趋避的方位,双足连挑,七八只茶碗接二连三的飞将畴昔。王剑英避开了三只,终究避不开第4、五只,啪啪两声,打中了他肩头。他出掌劈开第7、八只,碗中的茶水茶叶却淋了他满头满脸,跟着第9、十只茶碗又击中胸口。
胡斐上前一步,说道:“周兄双腿脱了臼,若不立即推上,只怕伤了筋骨。”也不等周曾两人答话,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声,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枢纽,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按摩数下。周铁鹪顿时疼痛大减。
袁紫衣道:“这半夜半夜,你们却到那边去?你不见变了天,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她刚说了这句话,黄豆般的雨点便已洒将下来。
胡斐心中揣摩着袁紫衣那几句奇特的言语,那边去留意甚么书画?何况他此时读书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直到数年以后,有人教到白乐天这两句诗,他才回想起现在景象。
周铁鹪喝道:“取了鹰雁牌。”曾铁鸥顿时觉悟,抢进凉亭,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俄然头顶风声飒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这一架却架了个空。面前黑影一晃,一人从凉亭顶上翻身而下,已将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输了想赖么?”恰是袁紫衣。
殷仲翔等一齐抱拳,说道:“胡大爷,再见了。”回身出外,各存满腹疑团,不知这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女到底是甚么路道。
曾铁鸥又惊又怒,抱着周铁鹪,僵在亭中,不知该当和袁紫衣冒死,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
程灵素却在心中冷静念了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春联上这两句话,倒似为此情此景而设。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甚么?”
胡斐听她说得悲切,涓滴不似作伪,不由大奇,问道:“既然如此,我几主要杀他,何故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决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错,是三次,那又怎地?”
她说,她母亲银姑是佛山的乡间女人,长得挺都雅,固然有一点儿黑,但眉清目秀,佛山镇上的青年后辈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捕鱼人家,每天朝晨,她便挑了鱼从乡间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一天,佛山镇的大财主凤天南摆酒宴客,银姑当时十八九岁,挑了一担鱼送去凤府。这真叫作人有朝夕祸福,这个鲜花普通的大女人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
周铁鹪见多识广,如何不知她情意?当下更未几言,双手一振一压,跃上凉亭之顶,说道:“我们越打越高,我便在这亭子顶上领教高招。”他的门派以鹰爪雁行动名,自是一擅鹰爪擒拿,二擅雁行轻功。他跃上亭顶,用心故居险地,便于发挥轻功,跟敌手作一番存亡搏击,同时令她没法取巧行诡,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脱手互助。在周铁鹪心中,袁紫衣武功虽高,终不过是女流之辈,真正的劲敌倒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轻功这两门,也恰是袁紫衣的特长绝技,他如果见过她和易吉在高桅顶上斗鞭时那门轻功,也不会跃上这凉亭之顶了。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摆了几摆,道:“另有那一名要见教?”
周铁鹪激斗中使出绝招“四雁南飞”,以连环腿连踢敌手四脚,踢到第二腿时让袁紫衣抢畴昔,以“分筋错骨手”卸脱了左腿枢纽。他这一招双腿此起彼落,半途没法收势,左腿虽已受伤,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对准他膝盖踹了一脚,右腿受伤更重。旁人却只见他摔下时肩背着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这凉亭并不甚高,以周铁鹪的轻身工夫,即使失手,跃下后决不致便不能起家,莫非竟已受致命重伤?
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一岁前,便不是豪杰豪杰,专爱两个打一个。”周铁鹪道:“嘿,我自十一岁肇端学艺。”袁紫衣道:“是豪杰豪杰,生来便是豪杰豪杰,有的人技艺再高,始终不过是窝囊废。周教员,我可不是说你。”她对王剑英、王剑杰兄弟,心中还存着三分佩服,不知怎的,见了周铁鹪大剌剌地自视极高的神情,却说不出的讨厌。
袁紫衣用心并不炫示,老诚恳实的跃上亭顶,说道:“看招!”双手十指拿成鹰爪之式,斜身扑击。
袁紫衣这才微微一笑,跃下桌子。王剑杰负起兄长,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出。
听她一提起此事,胡斐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袁女人,这所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财产,我便是在这屋中多待得一刻,也是玷辱了。告别!”转头向程灵素道:“二妹,我们走!”
蓦地里两人欺近身处,喀喀数响,袁紫衣一声叱责,周铁鹪长声大呼,跌下亭来。
胡斐站定身子,转头怒道:“你这时却又来讲风凉话?”袁紫衣道:“我心中对这凤天南的怨毒,胜你百倍!”顿了一顿,咬牙切齿的道:“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我却已恨了他一辈子!”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语音竟已有些哽咽。
姓凤的妻妾合座,但心犹未足,逼迫着玷辱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充公,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这么一回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实际。凤老爷反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欺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子气回得家来,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究死了。银姑肚子大了起来,她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父亲,不准她带孝,不准她向棺材叩首,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
三人冷静无言,各怀苦衷,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淅沥有声,烛泪缓缓垂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沉寂。
周铁鹪几时受过旁人这等热诚?心中狂怒,嘴里却只哼了一声。汪铁鹗叫道:“小丫头,跟我大师哥说话,可得客气些。”
周铁鹪道:“女人连夺两家掌门,公然聪明聪明,却不知留下甚么奇策,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这话明显说她不过是使狡计取胜,说不上是实在本领。袁紫衣道:“对于你鹰爪雁行门,还用得着智计?你师兄弟三小我是一齐上呢,还是周教员一小我跟我过招?”周铁鹪淡淡一笑,说道:“袁女人此言,当真是门缝里看人,把北都城里的武师们全瞧得扁了。周某打从十一岁上起,向来便单打独斗。”
胡斐自幼流散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倒是平生第一次。
袁紫衣道:“你莫非要我在大雨中细细解释?你便不怕雨,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莫非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我们出来说话。”
两人说话之际,大雨已滂湃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湿了。
世人仰首而观,只见两人轻身纵跃,靠近时擒拿拆打数招,当即退开。这一晚四场激斗,以这一场最为都雅,但也以这一场最为凶恶。月光之下,亭檐亭角,两人真如一双大鸟普通,翻飞搏击,身影辉映地下,敏捷挪动。
胡斐双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伸手抓起,说道:“两位的好处,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终有酬谢之时。”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铁鸥回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却显现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知他是个浑人,也不睬睬,对周铁鹪道:“拿出来,放在桌上。”周铁鹪惊诧道:“甚么?”袁紫衣道:“铜鹰铁雁牌。”
王剑英闭目待死,更不说话。王剑杰见兄长命悬敌手,喝道:“快放开我大哥,你要做掌门,做你的便是。”袁紫衣道:“说话可要算数?”王剑杰道:“算数,算数。”
王剑英面色惨白,僵在桌上。袁紫衣心想:“如等闲放了他,他兄弟转头找场,我可斗他们不过!”竟动手不容情,乘着他有力抗御之时,喀喇一声,将他左臂的枢纽也卸脱了,一指导在他太阳穴上,喝道:“八卦门的掌门让是不让?”
胡斐向袁紫衣伸脱手掌,笑道:“这铜鹰铁雁牌也没甚么好玩,还了给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说到“也没甚么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将金牌放在他掌心。
周铁鹪如何跌下,只因两人手脚太快,旁观世人当中,只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
到了此时,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体味得凭着本身这几手工夫,决不能是她敌手,抱拳说道:“敝派雷电门由家师执掌,戋戋何敢自居掌门?女人但肯见教,便请驾临塞北白家堡,家师定然欢迎得紧。”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却把担子都推到了师父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