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闪,避开了他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到手中铁锤几乎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来夹攻,一个持鞭,一个挺着一枝短枪。

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恰是!赵三弟夸你少年豪杰,公然不错。”胡斐欣喜交集,道:“但是……但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

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不由烦躁,暗道:“十年不来中原,本日初次脱手便即倒霉。莫非当真老了,不顶用了?”实在无尘刚才与胡斐快招比拼,时候虽短,耗劲甚大,而这德布的武功亦确大有过人之处。何况无尘不过心下烦躁,德布却已背上盗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敌手招数神出鬼没,出剑之快,实非人力之所能及,暗想本身纵横天下,从未碰到过这般劲敌,待要认输败退,却想本日一败,这“赐穿黄马褂、御前侍卫班领、满洲第一懦夫、统领大内十八妙手”一长串的衔头却往那边搁去?把心一横,豁出了性命奋力抵挡。

独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返来,让二哥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书内行持一根黄澄澄的短棒模样兵刃,本在反对西北方过来的敌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喊,承诺了一声,手中兵刃一挥,竟收回呜呜声响,反身奔上小丘,和世人并肩站立。

这五名蒙古侍卫摔交之技谙练高深,汉满蒙回藏各族军人中极少敌手。摔交讲究的是将敌手跌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倒是摔交的端方所不准。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大是不忿,虽已有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倒也叫得理直气壮。胡斐笑道:“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确是先坏了端方,“犯规”两字便喊不出口了。

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听得背后传来呼喊之声,胡斐回过甚来,见西北方和西南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

无尘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本技艺中有剑,却连一个仇敌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最是好胜,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德布见仇敌守势大盛,剑锋织成了一张光幕,本身周身关键尽在他剑光覆盖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号召部属上来互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平生英名便付于流水,硬是强行忍住,心想本身方当丁壮,这独臂道人年龄已高,剑招虽狠,本身只要久战不平,拖得久了,对方力量稍衰,便有可乘之机。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妙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他这“四象步”按着东青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变,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窜改。仇敌的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但是他步法奇妙,常常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仇敌兵刃,偶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即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迈苦衷,但越瞧越放心,到厥后瞧着他精美绝伦的步法,竟感心旷神怡。

那道人奔到离胡斐另稀有丈之处,忽地纵身跃起,半空拔剑,藉着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脱手之快,势道之疾,当真威不成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刚烈之气,也当即纵身跃起,半空拔刀。那道人尚未落地,两人在空中一拼集,铛铛铛铛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同时落下地来。

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断,谁也不能先行干休,亦不能稍有容让。

这独臂道人的功力经历实比胡斐深厚很多,倘若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窜改,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以后,胡斐来不及思考,只将平素练熟了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对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很多窜改妙着。胡斐学刀时心存劲敌,练得精熟,现在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身出阵已无多大别离,所差者只火候罢了。

正自凝神旁观无尘和德布相斗,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甚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如何?”那侍卫道:“小贼大胆!”举刀砍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不料另一名侍卫手中一柄铁锤蓦地里斜刺打到,击在胡斐的刀口上,此人体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余,手臂模糊酸麻,拿捏不住,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回转,便向他背心横击。

正自思疑不定,只见四方来人均已奔近,眼看之下,更加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当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穿的均是清宫卫士服色。他纵身接远程灵素,低声道:“二妹,我们公然堕入了恶贼的骗局,仇敌里外夹攻,难以抵挡。我们向正西方冲!”

猛听得无尘大呼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手中长剑折断。本来德布衣内穿戴护胸钢甲,这一剑固然刺中,他却毫无毁伤,反而折了对方长剑。无尘一怔之下,德布已挺剑刺中他右肩。

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人四脚一着地,立时又是铛铛铛铛铛铛六响。土丘之上,采声高文。

胡斐双手脱缚,反过来抓住扼在本身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

胡斐身边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我们来拚斗三百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不到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候虽短,但那道人已额头见汗,胡斐尽力以赴,亦汗流浃背,两人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两人以快打快,甚么腾挪闪避,攻守窜改,到厥后全说不上了,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得叮叮铛铛刀剑碰撞,如冰雹乱落,如众马奔腾,又如数面羯鼓同时击打,繁音密点,快速难言。

那独臂道人快攻狠斗,大喊:“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凌厉。胡斐悄悄心惊,陡逢劲敌,将平生所学尽数发挥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为从所未有,本身独个儿练习之时,那有这等快法?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妙之处甚多,不逢劲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美来。

无尘哈哈大笑,叫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不致命,却已斗志全失,颤声道:“是你赢!”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这很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性命!”

刀剑订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呼喊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仇敌来啦!”

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唤,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前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猛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十几个筋斗滚了出去。

那独臂道人平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当此快斗之际,极力要寻这少年刀法中的马脚,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埋没攻着,每一招以后,均伏下精美后招,那边有涓滴马脚可寻?

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互助。胡斐道:“不消,且瞧瞧你大哥白手入白刃的手腕。”程灵素见他在四个仇敌之间游走闪避,情势仿佛甚险,但听他说得落拓安闲,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防备。

无尘高呼鏖战,精力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使的是甚么招数早已辩白不清。小丘上世人静观两人剧斗,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他“不耐烦了”四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长剑已刺向身前。德布横剑挡架,当的一响,双剑订交,嗡嗡之声不断,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浑厚。无尘赞了声:“也还能够!”剑招源源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速,但流派守得极是周到,偶而还刺一剑,却也非常狠辣,那“满洲第一懦夫”的称呼,公然并非幸致。

程灵素尚未答复,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手持长剑,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本日恰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冷的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应战,可算得大胆。你是谁?”

小丘上世人大惊,两人疾奔冲下救济。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半截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咽喉。德布大呼一声,今后便倒。

月光下胡斐瞧得清楚,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上,他身边的十余人中,另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周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那一家的豪杰豪杰?瞧这些人的轻身工夫,武功都非平常。我和他们同心合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然奇高,我及不上他,他部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这般肆无顾忌的模样,莫非另行安排下诡计?”

本来这一次德布所带领的“大内十八妙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妙手”,乃是“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天子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今后不信汉人,近身侍卫一个汉人也不消,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懦夫充当。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其大内侍卫中的精选。这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交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防备,已给缠住。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无尘对劲洋洋,肩伤固然不轻,却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报酬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导点,批评胡斐的步法。

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连续走上一个土丘。

胡斐曾听圆性说过,红花会二当家无尘道人剑术之精,算得天下第一,想不到本身竟能跟他拆到数百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自忖:“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不然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撑不到一百招便败下来了。”又想:“他是红花会豪杰,赵三哥的朋友,但是那福康安,莫非我当真认错了人?”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关东四杰”,实是一流妙手。胡斐凭着“四象步”自保,但是几次趁机反击,却也未曾到手,一转念间,已明其理,刚才和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动用真力,不免差之厘毫。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侍卫夹攻之下缓缓调息。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兔起鹘落,洁净利落。世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诸般怪声不断。四名侍卫疲劳在地,一名侍卫飞越数丈,投身水塘。这一次小丘上世人不再喝采,却轰然大笑。

那道人剑法凌厉,迅捷无伦,在凡人刺出一剑的时候当中,常常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莫非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凡人砍出一刀的时候当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还是快了半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

那黑须大汉答复无尘的话道:“鄙人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比来天子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何为么德布,称做甚么‘满洲第一懦夫’,是个甚么御前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甚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泼,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他一惊之下,随即大喜:“这擒特长法,恰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双手既给拉住,身子向后仰跌,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

但听得小丘上世人采声高文。无尘的声音最是清脆:“小胡斐,打得妙啊!”

土丘上采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白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道:“大师白手斗白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让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头颈,同时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别的两人便来拉他双手。

余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运劲,要将他跌倒。胡斐喝道:“你放不罢休?”那人叫道:“天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顿时满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右手跟着抓住他腰,双手用力,“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以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他落下之处,倒是发展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人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哇哇大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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