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半夜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索,打一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当中。他并不哀思,也不再感到仇恨。人间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利落的摆脱痛苦的体例。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味也吸不进了。过得半晌,甚么也不晓得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瓦钵劈脸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的买好,我就上了你当么?”乒乓一声,瓦钵破裂,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此人狂性又发作了!”
狄云怒道:“我只晓得你有神经病,甚么神照经、神经照,向来没闻声过。”
接连四天当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成。”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效,尝尝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铛铛当的直响。
到第四年春季,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梦魂当中,仍不竭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究渐渐淡了。师妹那矫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面庞,黑溜溜的大眼睛,在贰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普通清楚。
但是他终究垂垂有了知觉,仿佛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冷气透了出去。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渐渐展开眼来。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然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那疯汉笑道:“我很高兴,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这疯汉虽野蛮在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等闲不敢到牢房中啰唣。偶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倘若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漫不在乎。
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芥蒂太重,一向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感觉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没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又过数日,玉轮又要圆了。狄云不由悄悄替丁典担忧。丁典猜到贰情意,说道:“狄兄弟,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鞭挞后,返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成显得和好,不然于你我都是大大倒霉。”狄云问道:“那为甚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狐疑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利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便可免得你身遭暴虐惨酷的科罚。”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首要,你千万不成说与我晓得,免得我一个不谨慎,泄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地的乡间小子,倘若胡里胡涂的误了你大事,如何对得起你?”
狄云俄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甚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
面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准我死。”故意要起来和他厮拚,但委实过分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断气了小半个时候,若不是我用独门工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小我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对劲洋洋的道:“我不准你死,你便死不了。”
有一天,却有一小我来看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漂亮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了,狄云几近已认他不出。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戚芳始终没来。
只见那狱卒仓促赶来,大声呼喊:“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戳一千一万个洞穴。”跟着便拿了净水和冷饭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悄悄抚摩他长发。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凌辱折磨,可也真不肯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部下。十七那一天,狄云奉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狄云初次见到他的和睦之意,俄然之间,心中感到了非常欢乐。
狄云曾低声向丁典问起,为甚么之前当他是歹人,为甚么俄然发觉了本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吊颈他杀。我等你断气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我本身以外,没人晓得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工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工夫,不管如何救你不转。你他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狐疑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甚么?”丁典浅笑不答。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冒充奉迎过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是以我对你非常愤怒,大加折磨。现下我晓得你不是卧底的特工了,但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企图仍在盼你做特工。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透露了奥妙,他们便可鞭挞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于我很难,对于你这个年青小伙子,那便轻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天然便是这个原因。”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过得三天,狄云精力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叱责,秽语唾骂,神情与前毫无非常。
狄云初时不敢理睬,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竭嗟叹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防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亏这一次他乖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一日早晨,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工夫,是全海内功中能力最强、最奇妙的法门。本日起我传授给你,你谨慎记着了。”狄云点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遇绝代难逢,你为甚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类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没出狱的希冀,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轻易?我将开端口诀传你,你好好记取。”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不忘了悄悄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看望他一次,便每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心。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婚,百年好合”八个深红色小字。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出去,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当天早晨,竟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鞭挞了一顿。此次返来,那疯汉的嗟叹声已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的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我们从速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主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渐渐侧过身来,俄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向不知他的姓名。”猎奇心起,问道:“你叫甚么?”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颇精美。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略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实在是“大漠孤烟直,长河夕照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唰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冒死,倒也不敢等闲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臭死。狄云一言不发,只守住狱门。那四名狱卒竟然没去搬求救兵,眼看攻不出去,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以后,俄然建议烧来,昏倒中尽说胡话,媒介不对后语,狄云模糊只听得他常常呼喊着两个字,仿佛是“双花”,又似“伤怀”。
狄云甚为固执,寻死的动机兀自未消,说甚么也不肯学,仍要寻死。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畴前这般打他一顿。
那狱卒仓猝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量,才救了别性命。
一个折磨得他忧?不堪的仇家,俄然间成为良朋老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竭像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景象比拟,的确像是天国了。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采,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女人了。明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结婚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友情么?”
十五早晨,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境不宁,等待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浑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也难说得很。我只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感觉我过分傻得莫名其妙,也可说是疯了!”过了一会,又安抚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曲,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冒死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含混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狄师哥不能去喝一杯喜酒,她……她可没忘了你呢……”狄云双手连着铁铐,俄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那边俄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狄云越听越奇特,连问:“知府到底为甚么这般鞭挞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脱的刺客是谁?”丁典摇点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很多事。狄兄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量,今后非论见到甚么事,千万不成脱手助我。”
那疯汉只笑吟吟的瞧着他,过了一会,俄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工夫叫作‘神照经’,你闻声过没有?”
但而后逢到月圆之夜,那些狱卒虽普通的将那疯汉提出去鞭挞,他返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并不扳谈,狄云如果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普通号召过来。那疯汉只要在望着劈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暴露一丝和顺神采。狄云自也不懂甚么是和顺,只觉他俄然驯良了些。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公然又来了,翻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鞭挞,那是非死不成,俄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准出去!”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犯人,滚蛋。”狄云手上有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近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曲,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厥后,更伏在丁典怀中放声大哭。
狄云茫然问道:“那一个万师嫂?甚么大喜的日子?”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仿佛听到本身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仿佛听到沈城笑道:“谁晓得呢?他只道本身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如何还敢返来?”又仿佛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你在牢里放心住下去罢,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自从发明了这奥妙后,狄云每天凌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老是神采和顺的凝睇着那盆鲜花,从春季的茉莉、玫瑰,望到了春季的丁香、凤仙。这半年当中,两小我几近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发觉到,只要本身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肝火就小很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很多。贰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如何说话也要忘了。”
说也奇特,那疯汉这一次竟涓滴没发怒,反而轻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普通,将气味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神采慎重,低声道:“狄兄弟,明天事情很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敌认出了我。”狄云道:“如何?”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鞭挞一顿,那是例行公事。但是明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目睹别性命不保,我便脱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胸口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洁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宿世不知作了甚么孽,当代要撞到你这恶贼。”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为甚么如许?”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亏没死,厥后养好了伤,畴昔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来岁包管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加油腔滑调,流气实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