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典又沉浸在昔日的回想当中，说道：
蓦地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悲伤，那当然是为了痛悼良朋将逝，但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恋慕他的幸运，因为在这天下上，有一个女子是至心诚意的爱他，甘心为他而死，而他，也是一样深厚的酬谢了这番恩典。但是本身呢？本身呢？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东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蜜斯以外，再没涓滴别的动机。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路子，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出来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内心七上八下，又欢乐，又惊骇，又斥骂本身该死。我当时年纪已不算小了，但是就像初堕情网的小伙子普通，变成了只没头苍蝇。”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特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为镇静。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点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短长，抢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甚么？真是我师父先脱手？’）我不知说些甚么话来安抚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严峻之极的启事，我是外人，固然猎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不吝行刺师父，嘿嘿，好短长的乖徒儿！剑谱是给他们夺去了，但是没剑诀，那又有甚么用？连城剑法固然奇异，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的练罢。此经如能练成，能力奇大，千万不成误传匪人。连城诀是如许的，你牢服膺在内心，有好大的用处。’神照经和连城诀，就是如许得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候便死了。我在巫峡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连城诀如此事关严峻，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是以没想到须得严守隐蔽，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那晓得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清查石工、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甚么处所？我必给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吊颈。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我内心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断念，定会赶向下流寻觅这老者的尸身。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道命，便命船产业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产业然不肯，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了。”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规矩殷勤，说话吞吞吐吐的不着边沿，厥后终究透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舆图，是在梅老先内行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师参详，如找到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她笑嘻嘻的道：‘蜜斯和我赌了东道，赌你甚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蜜斯早晓得了么？’那丫环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回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如何？你想甚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我想抚玩一下，不知行不可？’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蜜斯，如果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绝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短长很多。我心中奇特，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甚么处所，决不至于谁也不知。但是我东查西问，花了很多财物力量，仍没半点眉目。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明显，凌翰林或许为了遁藏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启事，这才俄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处，刚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狄兄弟，你大哥边幅平淡，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才子看重？只是今后以后，每天凌晨，我老是到凌府的府门外，向蜜斯的窗槛瞧上半天。凌蜜斯倒也记取我，每天老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上。”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实在是一部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甚么‘连城诀’，那不过几个数量字，别的一无统统，那边有甚么宝藏的舆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法门给他看。梅老先生慎重丁宁，千万不成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这模样的六个多月，非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每天凌晨去赏花。凌蜜斯也总风雨不改的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眼，每看了这一眼，老是满脸红晕的隐到了帘子以后。我只要每天如许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对劲足。她向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悄悄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向来不敢对她有半分骄易。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景仰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浅笑，神采甚是温和，悄悄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赞美，和药店东人议论，说出这些菊花的称呼，批评好坏。我抚玩结束，将出花圃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非常可贵了，便可惜没绿菊。’”
“今后我非论做甚么事都是全偶然义，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茶社当中，偶然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议论，筹议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弑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甚么模样，倒无妨瞧瞧。因而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肇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烈，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布告，可真喜从天降。本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恰是凌蜜斯的父亲凌退思。”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分开，俄然间，中间小门中出来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蜜斯请你回家去罢！’我一看，恰是凌蜜斯身边的阿谁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甚么？’”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怔怔的不会说话。那药店东人道：‘这一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蜜斯，我们武汉着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回过甚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抚玩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平生当中，从未见过这般高雅清丽的女人。她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蜜斯见我谛视她，脸上顿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胡说。’我顷刻间呆住了，甚么话也说不出来。”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可有多急？只一眨眼间，那老者天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仍不肯断念，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乐才是，但三人神采都极可骇。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模糊约约听得他们在辩论甚么，仿佛是相互抱怨。”
我这一惊天然非同小可。甚么？你不奇特？梅念笙是谁，你不晓得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晓得？（狄云又摇点头，说道：“向来没闻声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天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甚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发。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诧异，跟你现在一模一样。我亲目睹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脱手的暴虐，只要比你更加震骇。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玄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售从关外带来的老隐士参。药材店东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买卖，邀我去看汉口着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宝贵的种类倒真很多，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小巧、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伞。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狄云心中一片怅惘，说要不信罢，这位丁大哥向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假造一番谎话来棍骗本身？要信了他的话罢，莫非一贯这么忠诚诚恳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凶险暴虐之人？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悄悄颤抖，仿佛毒性正自伸展，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我们不忙查办。你……还是细心想想，有甚么体例，能治你所中的毒。”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俄然向我攻击。他们得知了动静，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此中一个我已在监狱中摒挡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但是当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几乎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给那老者治伤。但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要极力而为，甚么也未几问，一起上买了好酒好肉奉侍。我见了他的武功，亲目睹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工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力。”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究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俄然觉悟，道：“那位凌蜜斯，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恰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啦。我……我内心很欢愉。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对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门故乡耽不下去，只要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地，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活动。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甚么风声了，挂念着故乡，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不料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亏我也没甚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洁净。”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冒然闯出来？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候，直踱到傍晚，本身也不晓得到底在盼望甚么。”
“那天早晨，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忽听得一个小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蜜斯，此人倒晓得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快意’，平常人那边等闲见得？”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家，忽听得后梢上啪的一声响，梢公‘啊’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看去，只见一小我湿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恰是那老者。本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伎俩钩住船底，凝住呼吸，待仇敌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味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狄云感到惊骇，担忧他俄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温馨静的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一定就真的没体例治。”说着便站起家来。
丁典点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你就悄悄的听着。”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撑不住了，俄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甚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仿佛恐怕给旁人先抢到了手。俄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的推出，三报酬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回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到第二天凌晨，狄兄弟，我好福分，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呈现在那窗槛之上。我晓得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绿玉快意’，但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当时候，在那帘子前面，那张天下最斑斓的脸庞悄悄的暴露半面，向我凝睇了一眼，俄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以后，今后不再呈现。”
他各种百般菊花种类的称呼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谙。狄云有些惊奇，但随即想起，丁年老是爱花之人，是以那位凌蜜斯的窗槛上鲜花不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种类称呼，自非奇事。
“这一场伤实在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家。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风景全非，一探听，本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甚么处所，竟谁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