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劣等着,不成乱走。狄云承诺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见屋中统统陈列都非常粗陋,厨房中竟没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顿时大吃一惊,几近不信赖本身的眼睛。本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屋子。这座屋子比本来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起得似非常草草,但气度甚为宏伟。
从川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赶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本身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本身拔秃顶发、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已甚高,但是全无自傲,猜想只消赶上了一两位中原的妙手,非给他们杀了不成。因而买了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了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争光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夫喜以白布缠头,传闻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肮脏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起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谁也认他不出了。
狄云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肥胖,双目炯炯有神,服饰富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此人我见过的,此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此人边幅好熟,一时却想不起在那边见过。
那少年说道,大屋是客岁春季起的,屋仆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但是掘到这时候还没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附近一带已成了笑柄。“本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人住啦,向来没人返来过。起大屋的时候,天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心想:“世上那有甚么聚宝盆?这仆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战略,假造聚宝盆的大话来哄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仆人姓甚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仆人不是出来了么?”
他脚程很快,但也一向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故乡,当时气候已暖,田里禾秧已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垂垂的脸上炙热,心跳也快了起来。
俄然之间,东南角上收回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甚么东西。那仆人跃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发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锈烂铁钉,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脱手啊,快挖,快挖!”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开端来,连往平常在天空回旋的兀鹰也没瞥见。
如果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经历已富,深知民气险恶,见那管家目光中尽是疑忌之色,深思:“我且不直说,渐渐探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甚么古怪。”便道:“我不过问仆人老爷姓甚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恩赐些米饭,老爷,你……你就是老爷罢?”他用心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发对方狐疑。
狄云听两人丁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倒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位啦。”那工头笑骂:“他妈的,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跌脚,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出来,出来!先好好吃一顿,早晨完工。”狄云毫不顺从,跟着他出来,心道:“如何早晨完工?”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甚么宝贝?”他等工头一背回身,渐渐挨到那年长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甚么宝贝?”那人低声说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的仆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晓得地里有宝贝,来买了这块地盘,怕泄漏风声,先盖了这座大屋,叫我们白日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道:“本来如此,大叔可晓得是甚么宝贝?”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里,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真是孤单,孤另另地。只要溶解了的雪水悄悄的流出谷去。
狄云在雪谷中又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拳脚和内功练得谙练非常,再也不会忘怀,因而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宅兆上。
他最怕的是赶上了水笙和汪啸风,另有花铁干,幸亏,始终没见到。
那人哼了一声,道:“甚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的仆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消跟人家攀友情。没有,就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半晌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终究沉寂无声。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内里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内心想些甚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因而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故乡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如何了。本身从小由师父扶养长大,他是世上独一的亲人。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儿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非论有甚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成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头一凛,顿时觉悟:“是了,本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错,果然是他。”
过了好一会儿,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也走了。汪啸风在前,水笙跟从在后,两人隔着一丈多路,越去越远,终究背影为山坡遮去。
狄云顾虑师父,好轻易千里迢迢的返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拜别,说道:“我不是讨米的,跟你探听探听,畴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白叟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那人嘲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有这门子噜苏,这里的仆人不姓七,也不姓8、姓9、姓十。你白叟家乘早给我请罢。”
他又惊又喜,细心再看周遭风景,确是师父的故乡,心想:“师父发了财回家来啦,那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大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开口,心想:“不知屋里另有没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些年来多历艰巨,才有这番谨慎,正自考虑,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尽是鄙夷神情,问道:“干甚么的?”
那管家更欢畅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发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罢,算一份人为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叮咛便是。”
狄云和众乡民忙了一夜,那仆人始终全神灌输的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出工。多数乡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世人才起家用饭。狄云身上肮脏,有些臭气,旁人不肯和他靠近,睡觉用饭时都离得他远远地。狄云正求之不得。他虽学会了谨慎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假装伪,仍颇觉难堪,时候一久,多数暴露马脚,别人不来和他靠近,那再好也没有了。
这间大屋仆人,竟便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这半个月中,他仍睡在山洞外的大岩上。水笙固然走了,他仍不敢到山洞里去睡,天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准到内里去说,知不晓得?”狄云道:“是,是!我晓得,这里风水好,仆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内里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来用饭罢。”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探听师父是否曾经返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细弱成人,在田间繁忙事情,他不肯闪现本身成分,并不上前号召,寻到一个不了解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景象。
又想:“本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但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故居,他在这里发掘甚么东西?他为甚么要起如许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畴前是乞丐,又如何发了大财?”暗自揣摩:“还是瞧清楚再说。他虽是我仇人,要拜谢也不忙在一时。他怎不怕我师父返来?莫非……莫非……师父竟死了么?”他从小由师父哺育长大,向来当他是父亲普通,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去世,不由得眼眶红了。
当时他衣服褴褛,头发蓬乱,满身肮脏之极,本日倒是一个服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变了相,是以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进得大屋,颠末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面前所见当真奇特之极。只见屋子中间发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沿几近和四周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器具,明显还在发掘。看了这所大屋内里宏伟堂皇的模样,那想获得屋中竟会掘了如许一个大土坑。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此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噜苏不噜苏?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探听咱仆人家姓甚么?”那管家一听,神采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说道:“小朋友,你探听咱仆人姓名何为?”
第九回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刻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慎重,不成莽撞暴躁,深思:“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悍贼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脱手相救。厥后他又教了我三招精美剑法,我才得大胜万门众弟子。现下想来,他这三招剑法甚为平常,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热诚。”他自学了血刀经上所录的武功以后,见地大进,当年所学的三招“连城剑法”,这时想来已极其平淡。
“梁山伯·祝英台”
狄云见此人帽子歪戴,浑身灰土,和这华厦非常不称,瞧他神情,仿佛是个泥水木工的头儿,便道:“叨教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附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师闹哄哄的喝酒用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恰是本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涓滴不起狐疑,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那边荒山当中,有一个旁人向来不知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之前常去玩耍的处所。他记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过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萧瑟的山洞前。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贰心中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物,仍和当年本身和戚芳拜别时一模一样,没半点挪动过,只积满了灰尘。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本身为老爷,心中倒也欢乐,笑道:“我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模样……都雅,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空心菜,空心菜!”
蓦地之间,贰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玩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平常的蔬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自离湘西以后,直到本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汁液的气味,渐渐向西走去。
世人饭罢,平工头带领大伙来到大厅当中,说道:“大师着力发掘,盼望今晚运气好,如挖到了有效东西,重重有赏。”世人承诺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嚓嚓嚓的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福分拿到手啊。”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周八方赶来,狄云早去得远了。几十人发足疾追,狄云心中惊骇,躲在长草丛中,黑夜当中,谁也寻他不着。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吼怒叫唤,追逐而出,半晌间大家追出。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叮咛,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能够借给我们每小我用一晚,你爱放甚么东西都成。你倒本身合计合计,要放甚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饿肚子,放一粒白米出来,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大声道:“好,好!”那工头过来叱责:“快挖,快挖!”
当年逢到夏季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琐粗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本身的,鞋面上偶然绣一朵花,偶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过节时穿的,平常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如果下田下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边乃至油桐树、油茶树也是不能种的。
狄云别过了那少年,闷闷不乐,又满腹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何企图。他在郊野间信步而行,颠末一块菜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板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这么放在洞里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剪刀已生满了黄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