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盐商赶上他的目光,都神采惶恐,连连点头,心下却也安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伙里肇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人道:“你……你……”一句话未说完,俄然身子一侧,仿佛晕了畴昔,身子摇摆,便欲掉下床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此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量未复,可得避……避他妈的一避。”伸手撑起家子,似是碰到了把柄,大声哼叫:“啊唷喂!”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候,便到了山下,说道:“客长,得胜山到啦!”那人见那山只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他妈的得胜山吗?”车夫道:“恰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姊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这里玩过。再畴昔一点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青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祷告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业姊妹。

东配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批家伙胡骂六合会,老子可听着不顺耳。老子不是六合会的,却晓得六合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豪杰豪杰。你们这些贩私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

他想起母亲为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配房门痛骂:“贼王八,你奶奶的雄,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估客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妹子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到街被骗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暴虐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那孩子奔进配房,一时瞧不清楚,俄然间兵刃订交,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呼。火星闪过,房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辉映出去,垂垂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动搏斗。四名盐枭头子已只剩下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伟男人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此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估客的。老子得从速逃脱。但不知妈妈如何了?”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发卖私盐,赢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普通逃亡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碰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分歧,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常常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晓得盐枭向来只发卖私盐,并不掳掠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也都公允诚笃,并不仗势欺人,本日俄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又错愕,又惊奇。

床上那人喘了几口气,大声笑道:“有种的出去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成再向外人应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配房门忽开忽合,现在房门兀自来回闲逛,厅上烛光射进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只听得房中兵刃订交之声高文,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每间房都安排得极其讲求,梨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喀喇之声不断,显是房中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直抖,口中念佛,肉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竭呼喊呼唤,房中那客人却默不出声。厅堂上世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池鱼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俄然有人长声惨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子受了伤。

房中那人俄然间单刀侧过,唰的一声,砍入那魁巨大汉的左肩,砍断了肩骨。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唤,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此时,啪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呼喊,双剑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转动不得。那大汉的力量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呼,三名男人手执钢刀,向东配房扑了出来。却听得“唉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本身额头,鲜血长流,顿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前后抢进房去,但听得连声呼唤,那六人一个个又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没人再抢进房去。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小我来,也都是盐估客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甚么来头?”那老者点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给六合会吹大气,说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俄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由骨嘟一声,吞了口馋涎,悄悄叫道:“好家伙!”但他听过很多侠义故事,晓得豪杰豪杰只交朋友,不爱款项,本日好轻易有机遇做上豪杰豪杰,说甚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饭桶贪钱,大声道:“我们只讲义气,不要财帛。你送元宝给我,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盐枭老者提大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甚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私运漏税,做些没胆量的小买卖。你灌饱了黄汤,大呼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如果不平,固然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六合会的豪杰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百遍,有福共享的家伙见很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我们走罢!”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儿胡说八道,可别牵涉上六合会旁的好朋友们。我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六合会的豪杰豪杰?但是我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昏黄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公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中间好技艺,叨教贵姓大名?”房内那人骂道:“你爷爷姓甚么叫甚么,老子天然姓甚么叫甚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健忘了。”

那孩子目睹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抱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肥大小,平时休想动他分毫,但现在他重伤之下,全仗一口气支撑,俄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跌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搅莫怪,鄙人赔罪。”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六合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说着目光向众盐商脸上一一扫去。

俄然东边配房中有个粗暴的声音喝道:“谁在这里大喊小叫,打搅老子寻欢愉?”众盐枭纷繁呼喝:“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量!”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是以山名“得胜”。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当中,俄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格格”一声,笑了出来。一名私盐估客抢上一步,啪啪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子,有甚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出声。

其他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唤:“六合会的豪杰子,如何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六合会,还是缩头会哪?”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六合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道:“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他请出来。此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承诺,便一间间屋子去搜索。

车夫问道:“客长,去那边?”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道:“得胜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悄悄一拍。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前面。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畴昔,伸手抓出,恰好抓住他阴囊,用力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扬州市上茶社中颇多平话之人,报告《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豪杰故事。这小孩日夜在倡寮、赌场、茶社、酒楼中钻进钻出,帮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不足暇,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社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赶他走。他听书听很多了,对故事中豪杰豪杰甚为心醉,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盐枭头子,心下敬慕,书中豪杰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赶上劲敌,转头搬救兵去了。

那人渐渐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六合会的朋友计帐,跟我甚么相干?我安闲这里风骚欢愉,大师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别来打搅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六合会的人,老兄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挟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叫我姊夫?”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畴昔。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喝道:“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那小孩子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肩,翻开房门,走到厅上。世人一见,都骇然失容,四散避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去那边?”那小孩道:“我送这位朋友出门,就返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不要去,你快躲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上,昂首看了看天上星斗,道:“我们向西走!”走出数丈,劈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道:“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见二人浑身血污,脸有讶异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锭不小,当即泊车,放下踏板。

那孩子畴昔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那人缓缓从床高低来,身子不住摇摆。那孩子走畴昔,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不然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他妈的,杀就杀,我可不怕,我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成。”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义!”将元宝支出怀中。那小孩爬上驴车,坐在他身边。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短长,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愤怒之下,又挥拳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众龟奴、盐商目睹这盐枭如此凶恶,再打下去,势需求将那孩子活活打死,但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配房房门,奔了出来。厅上世人都“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突入房中追打。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弟兄,只因六合会一名姓贾的朋友公开唾骂青帮,说在鸣玉坊中等待我们来评理,是以前来找人。中间既不是六合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中间留下姓名,我们帮主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车夫心中惊骇,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短促,偶然咳嗽几声。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景象,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王八蛋,你们不敢出去,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繁夺门而出。那人哈哈大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门闩上了。”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不成的,忙应道:“是!”将房门闩上,渐渐走到床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血腥气。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手掌上顿时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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