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歇息了一会,和高彦超道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现忧色。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实在姓韦,是不是?如何又是甚么香主?”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六合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
韦小宝假作惊奇,大声道:“啊,本来老婊子没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忸捏:“昨日仓猝之间,忘了提起,我觉得你早晓得了。”
陶宫娥道:“昨日我跟你分离,回到宫里,见表里安静无事,并没为太后发丧。我自是非常奇特,仓促改装以后,到慈宁宫外察看,见统统如常,本来太后并没死。这一下可不对了。我本想太后一死,咱二人仍可在宫中混下去,昨晚这一刀既没刺死她,那就非得当即出宫不成,还得赶来告诉你,免得你撞进宫来,本身送命。”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去那边?”陶宫娥笑道:“我从那边来,回那边去。”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目睹她赶着大车,迳自去了。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梯己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旁观风景。
高彦超承诺了,心想韦香主的老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身去选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以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好之物,又给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候。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存亡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恰是存亡之交。韦香主救过我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那边话来?我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好人罢了。”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我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坐位。
陶宫娥道:“你住店后不久,就有人出去,绑住了店东佳耦跟店小二,将这间白店改了黑店。一名贼人剥下店小二的衣衫穿了,在茶壶里撒了一把药粉,送出去给你。我见你正在换衣服,想等你换好衣服以后,再出声示警,不料你又除了衣衫抹身。等我过了一会再来看你,你早已倒了茶喝过了。幸亏这只是蒙汗药,不是毒药。”
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目光中暴露高兴之色,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是以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大哥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了韦小宝的神情,已知此人是友非敌,又欢乐,又忸捏,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分缘真好,到处交友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叨教徐大哥,我的改装当中,甚么处所露了马脚?”徐天川道:“马脚是没有。只不过一起之上,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平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挺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返来。这一份高超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当中,只怕还没几位。”五人都大笑起来。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本身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当即双足用力,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都是非常凌厉的伎俩,但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的一一化开。
韦小宝先换上凡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猴子干,这可有得忙了,如何另偶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法门,可别给人偷了去。”当下将五部经籍连同师父所给的武功法门,以油布一层一层的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入骨灰坛,心想:“最好棺材当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算有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好人来杀了。”因而蘸些净水,抹在眼中脸上,神情哀思,双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坛,走到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徐天川又惊又怒,猜想此人定是大内妙手,受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表示韦小宝等三人快逃,本身与仇敌胶葛,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但是他们三人那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脱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攻。
徐天川、高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那有狐疑,只道确是他老友的骨灰,也都跪倒施礼。韦小宝见过死者家眷向吊丧者行礼的景象,抢到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叩首行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端油漆。
徐天川请二女上车,本身坐在车夫身边,赶车向南。韦小宝见方沐二女从车中探头出来,挥手相别。大车行出三十余丈,转了个弯,便给一排红柳树挡住,再也不见了。
陶宫娥道:“我刚回身,见有三名侍卫从慈宁宫里出来,形迹鬼鬼祟祟,心想多数是太后差他们去缉捕我的,但见他们并不是朝我的住处走去,当时也没工夫理睬,回到住处清算清算,又改了装,从御膳房侧门溜出宫来。”
次晨醒转,只觉头痛欲裂,双眼沉重,半天睁不开来,四肢更酸软非常,难以转动,便如在梦魇中普通。他想张口呼唤,却叫不出声,一张眼,却见地下躺着三人。他大吃一惊,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渐渐挣扎着坐起,只见炕前坐着一人,正笑吟吟的瞧着他。
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准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目睹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暴露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只叫妈。两位女人,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韦小宝顿时满脸通红,昨晚本身抹身之时,曾想像如果方怡当真做了本身老婆,紧紧抱着她,那是如何一股滋味,当时情思泛动,情状不堪。陶宫娥年纪虽已不小,毕竟是女子,隔窗见到如此丑态,自不能多看。
韦小宝上了剩下的一辆大车,命车夫折而向西,不回北都城去。那车夫有些游移,韦小宝取出十两银子,说道:“十两银子雇你三天,总够了罢?”车夫大喜,忙道:“十两银子雇一个月也够了。小的好好奉侍公子爷,公子爷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非常锋利。四人见他脸孔黄肿,衣衫肮脏,形貌丑恶,一时候也瞧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本身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么假扮车夫,戏弄鄙人?”
韦小宝浅笑道:“本来姑姑装成了御膳房的苏拉。”御膳房用的苏拉杂役最多,劈柴、抬煤、杀鸡、洗菜、烧火、洗锅等等庶务,均由苏拉充当,这些人在御膳房畔出入,极少有人留意。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寺人?”忽听得徐天川大声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韦小宝这才宽解,说道:“陶姊姊,陶姑姑,这……这是如何回事?”陶宫娥浅笑道:“你瞧瞧这三个是谁。”韦小宝趴下炕来,腿间只一软,便已跪倒,当即后仰坐地,伸手支撑,这才站起,见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却都不识,说道:“陶姑姑,是你救了我性命?”
方怡晓得她要说“可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肯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豪杰豪杰为了国度大事,不吝屈辱本身,教人非常佩服。”她猜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六合会之命,自残身材,入宫卧底,确然令人佩服。
韦小宝想了想,说道:“多数茶里有古怪,喝上去有点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本身身上带着一大包蒙汗药,却去吃人家的蒙汗药。他妈的,我此次不尝尝蒙汗药的滋味,又安知是酸酸甜甜的?”问道:“这是黑店?”陶宫娥道:“这客店本来是白的,你住出去以后,就变黑了。”韦小宝仍头痛欲裂,伸手按住额头,道:“这个我可不懂了。”
方怡和沐剑屏都非常奇特,问韦小宝:“那是甚么事理?”韦小宝道:“这狗官获咎了徐三哥,天然要叫他多吃点儿苦头。”沐剑屏道:“平西王狗窝里的人,却干么又将他抬来抬去,好让世人得知?”韦小宝道:“吴应熊这小子是要人传给我听,我叫他打断这狗官的腿,他已办好了。”沐剑屏更是奇特,问道:“他又为甚么要听你的话?”韦小宝浅笑道:“我胡说八道,骗了他一番,他就信啦。”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待。他也是六合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端方,大师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需求,越少露相越好,是以没给方沐二人引见。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千万不敢。鄙人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送。”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劲敌,你怎地便忘了?”韦小宝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畴昔拉住她手,才知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扮。
韦小宝“啊”的一声。那人笑道:“这会儿才醒吗?”恰是陶宫娥。
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安慰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干清干净,给好朋友报仇雪耻。”韦小宝哭道:“鞑子天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千万报不得。”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的瞧着他,心想:“为甚么报不得?”
走退路旁一间茶社,店伙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道:“为甚么感喟?”沐剑屏道:“你是六合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寺人,那不是……那不是……”
当晚停在北京西南二十余里一处小镇,在一家小客店歇宿。韦小宝抹身洗脚,没比及吃晚餐,便已倒在炕上睡着了。
沐剑屏问道:“徐老爷子,此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当然都雅,但不免扭扭捏捏,那天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边幅都雅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都雅的。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当今的她都雅很多。”沐剑屏笑道:“如何拿我跟她比了?本来她是个老婆婆。”
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贵姓大名?幸亏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他……他……他……”抽抽泣噎的不住假哭,心下深思,说道:“他叫史桂栋。”那是将史松、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你们三人,现下向你们叩首,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利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罢?”
韦小宝深思:“我承担当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甚么用,我是一点也不晓得,但这很多人拚了性命盗窃掠取,此中必然大有原因,带在身上赶路,可别失落了。”沉吟半晌,有了计算,向高彦超悄悄的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的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马上差人去买口棺木。”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气不早,你这就请回罢,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韦小宝道:“是。”方怡和沐剑屏都道:“盼你办完过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地、酸酸地,说不出话来。
徐天川笑道:“鄙人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工夫,原不该再伸手冲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体例。”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获咎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叨教贵姓大名。”
陶宫娥笑道:“你到底叫我姊姊呢,还是姑姑?可别没上没下的乱叫。”韦小宝笑道:“你是姑姑,陶姑姑!”陶宫娥浅笑道:“你一小我行路,今后饮食可得谨慎些,若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儿在一起,决不能上了这当。”韦小宝道:“我昨晚给人下了蒙汗药?”陶宫娥道:“差未几罢。”
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离,不由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惊骇。从扬州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里手在一起;在皇宫当中虽迭经凶恶,但人地均熟,每到告急关头,常常凭着一时急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当然从未走过,前程更一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太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不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伴随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出身,如让旁人晓得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
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叮咛泊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气已经不早,我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