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才听得脚步声响,世人回到大厅。韦小宝吁了口长气,心下略宽。徐天川低声道:“七八间屋子里,共有三十来座灵堂,每座灵堂上都供了五六个、七八个牌位,看来每座灵堂上供的是一家死人。”刘一舟道:“嘿嘿,这屋里岂不是有几百个恶鬼?”徐天川摇了点头,他见多识广,可从未闻声过这等怪事,过了一会,缓缓的道:“最奇特的是,灵堂前都点了蜡烛。”韦小宝,方怡,沐剑屏三人同时惊叫出来。

反响一止,四下除了大雨之声,竟无其他声气。世人面面相觑,都觉非常古怪。

一名男人低声道:“章三爷,管他是人是鬼,一等天明,一把火,把这鬼屋烧成他妈的一片白地。”那老者摇手道:“我们要紧事情还没办,不成另生枝节。坐下来歇歇罢!”世人衣衫尽湿,便在厅上生起火来。有人取出个酒葫芦,拔开塞子,递给那老者喝酒。

敖彪问道:“师父,这些人是甚么路道?”吴立品点头道:“瞧不出,听口音仿佛是鲁东,关东一带的人,不像是六扇门的鹰爪。莫非是私枭?可又没见带货。”

那老者摇了点头,大声道:“这里仆人既然不肯访问俗客,我们可不能私行骚扰。便在厅上避一避雨,一等天明雨停,大伙儿尽快解缆。”说着连打手势,命世人不成说话,侧耳聆听,过了很久,不再听到哭泣之声。

刘一舟所坐处和他三人相距颇远,伸长了脖子,模糊约约的仿佛听到甚么“刘师哥”,甚么“本身人”,别的再也听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态密切,显是将本身当作了外人,忍不住又妒恨交作。

天气垂垂黑了下来。七人围着一团火坐地,破庙中到处漏水,极少干地。俄然间韦小宝头顶漏水,水滴一滴滴落向他肩头。他向左让了让,但左边也有漏水。方怡道:“你过来,这边不漏水。”顿了一顿,又道:“不消怕,我不打你。”韦小宝一笑,坐到她身侧。

徐天川心想:“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来武功也不甚高。”七人跟着出来。

一个衰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里本来有座小庙能够躲雨,恰好又倒了。”另一人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徐天川道:“我们在庙里躲雨,这庙塌了下来,几乎儿都给压死了。”顿时一人骂道:“他妈的,落如许大雨,老天爷可不是疯了。”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小庙,四周一间屋都没有?有没山洞甚么的?”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十余骑马自东南边奔驰而来,半晌间奔到近处,黑暗中影影绰绰,顿时都骑得有人。

刘一舟大声道:“怕甚么妖妖怪怪?在雨中再淋得半个时候,大家都非抱病不成。”

雨声当中,东边屋中俄然传来几下女子哭泣,声音甚是凄惨,静夜当中,固然大雨淅沥,这几下哭声仍听得清清楚楚。

那老者沉着脸道:“大惊小怪的,我还道是赶上了仇敌呢。死人有甚么可骇?”一名男人道:“不是可骇,是……是希罕古怪。”那老者道:“甚么希罕古怪?”另一名男人道:“东边的一间屋子里都……都是死人灵堂,也不知共有多少。”那老者沉吟道:“有没有死人和棺材?”两名男人对望了一眼,齐道:“没……没瞧清楚,仿佛没有。”

方怡凑嘴到沐剑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沐剑屏咭的一笑,点点头,凑嘴到韦小宝耳边,低声道:“方师姊说,她跟你是本身人,这才打你管你,叫你别获咎了刘师哥,问你懂不懂她的意义?”韦小宝在她耳边低声道:“甚么本身人?我可不懂。”沐剑屏将话传了畴昔。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剑屏道:“我发过的誓,赌过的咒,永久作数,叫他放心。”沐剑屏又将话传过。

大门内里是个好大的天井,再出来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包,解开来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扑灭了。世人面前突现亮光,都一阵喜慰,见厅上陈列着紫檀木的桌椅茶几,竟是大户人家的气度。

又有一名男人叫道:“屋里有人没有?都死光了吗?”停了半晌,仍无人答复。

韦小宝只吓得张口结舌,神采大变。

韦小宝忍不住道:“姊姊,你说这屋里有没有鬼?”方怡还没答复,刘一舟抢着说道:“当然有鬼!甚么处所没死过人?死过人就有鬼。”韦小宝打了个寒噤,身子一缩。

刘一舟大声叫道:“女鬼!一屋子都是女鬼!”世人一齐转头瞧着他,一时之间,谁都没出声。

一名男人道:“我们先进步去时,蜡烛明显没点着。”那老者问道:“你们没记错?”四名男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摇了点头。那老者道:“不是有鬼,我们赶上了高人。瞬息之间,将三十几座灵堂中的蜡烛都扑灭了,这技艺可也真敏捷得很。许老爷子,你说是不是呢?”最后这句话是向着徐天川而说。徐天川假作聪慧,说道:“我们恐怕冲撞了屋主,不……无妨到灵堂前磕……磕几个头。”

七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霹雷隆一声巨响,庙顶塌了一大片,跟着又有半堵墙倒下。

顿时世人大声笑骂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有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心。”

徐天川道:“吴二哥、韦香主,我们如何办?”吴立品道:“我看……”但随即想起,该当由韦小宝出主张才是,跟着道:“请韦香主叮咛,该当如何?”韦小宝怕鬼,只说不出口,道:“吴老爷子说罢,我可没甚么主张。”吴立品道:“恶鬼甚么,都是乡间人胡说八道。就算真的有鬼,我们也跟他拚上一拚。”韦小宝道:“有些鬼是瞧不见的,比及瞧见,已经来不及啦。”言下明显是怕鬼。

一名白发老者问徐天川:“你们几位都是江湖上朋友么?”徐天川道:“鄙人姓许,这几个有的是家人,有的是亲戚,要去山西探亲,不想赶上了这场大雨。达官爷贵姓?”那老者点了点头,见他们七人中有老头,有小孩,又有女子,也不起狐疑,却不答他问话,说道:“这屋子可有点儿古怪。”

一众骑马人大声叫唤:“开门,开门!避雨来的!”叫了好一会,屋内半点动静也无。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老三说是鬼屋,谁敢来住?跳进墙去罢!”白光明灭,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开了大门。世人一拥而进。

那老者坐在椅上,指着六小我道:“你们六个到前面瞧瞧去!”六名男人拔兵刃在手,向掉队走去。六人微微弓腰,走得甚慢,神情非常戒惧。耳听得踢门声,喝问声不竭传来,并无异状,声音越去越远,明显屋子极大,一时走不到绝顶。那老者指着别的四人道:“找些木料来点几个火把,跟着去瞧瞧。”那四人受命而去。

方怡从衣衿底下伸手畴昔,握住了韦小宝左手,说道:“人怕鬼,鬼更怕人呢。一有火光,鬼就逃脱了。”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无灰尘,地下打扫得这等洁净,屋里怎会没人?”

那老者喝了几口酒,斜眼向徐天川瞧了半晌,说道:“许老爷子,你们几个是一家人吗?怎地口音分歧?你是都城里的,这几位倒是云南人?”

但听拍门之声不断,始终没人开门。七人走到近处,只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那老者点了点头,喝了口酒,斜着眼睛道:“几位从北京来?”徐天川道:“恰是。”那老者道:“在道上可见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寺人吗?”

那老者道:“多点几根火把,大伙儿瞧瞧去。说不定是座祠堂,那也平常得紧。”他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中也显得大为踌躇,仿佛明知祠堂并非如此。

世人面面相觑,都不由毛骨悚然。过了半晌,西边屋中又传出女子哀号之声。刘一舟,敖彪以及两名男人齐声叫道:“鬼哭!”

刘一舟道:“那一伙人也没甚么大不了,倒是这屋中的多量女鬼,可短长着呢!”说着向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韦小宝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了方怡的手,本身掌心中尽是盗汗。沐剑屏颤声道:“刘……刘师哥,你别老是吓人,好不好?”刘一舟道:“小郡主,你不消担心,你是金枝玉叶,甚么恶鬼见了你都远远避开,不敢侵犯。恶鬼最憎的就是不男不女的寺人。”方怡柳眉一轩,脸有喜色,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了。

俄然听得前面四人怪声大呼,那老者一跃而起,正要抢去前面策应,那四人已奔入大厅,手中火把都已燃烧,叫道:“死人,死人真多!”脸上尽是错愕之色。

他部下众男人便在大厅上拆桌拆椅,点成火把,拥向后院。

七人依着那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进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门路,但见树林中白茫茫地,有一条小瀑布冲下来。韦小宝道:“寻不到路,叫做‘鬼打墙’,这是恶鬼在诱人。”徐天川道:“这片水就是路了,山川沿着巷子流下来。”吴立品道:“恰是!”踏着瀑布走上坡去。余人跟从而上,爬上山坡。

刘一舟道:“天下恶鬼都欺善怕恶,专迷小孩子。大人阳气盛,吊死鬼啦,大头鬼啦,就不敢招惹大人。”

韦小宝见沐剑屏不住发颤,确是难以支撑,又不肯在方怡面前逞强,输给了刘一舟,便道:“好,大伙儿这就去罢!倘若见到恶鬼,可须谨慎!”

只听一名男人说道:“这厅上干清干净的,屋里有人住的。”另一人大声嚷道:“喂,喂,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大厅又高又大,他大声叫唤,模糊竟有反响。

韦小宝见方怡一脸猎奇之色,终究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小便之时,背转了身子,左手中抓了一把蒙汗药,转头去翻拣薄饼,饼上天然涂了药粉。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左手全然不碰。这可懂了吗?”沐剑屏道:“本来如此。”传话以后,方怡又问:“你那边来的蒙汗药?”韦小宝道:“宫里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韦小宝小便之时,方怡、沐剑屏都不便瞧他,他手抓蒙汗药、以蒙汗药沾上薄饼,她们自没发觉。这时大雨滂湃,在屋面上打得哗啦啦急响,韦小宝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所说的话才气听到。

忽听得右首树林中有马嘶声,晓得那十几个骑马男人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这批人不知是甚么来头。”但想本身和吴立品联手,平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也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寻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向林中走去。

韦小宝在沐剑屏耳边道:“方女人跟我是本身人,那么你呢?”沐剑屏红晕上脸,呸的一声,伸手打他。韦小宝笑着侧身避过,向方怡连连点头。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辉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韦小宝闻到二女身上淡淡香气,心下大乐。

只听得脚步声响,先到前面察看的六名男人回到厅上,脸上神情透着非常古怪,七嘴八舌的说道:“一小我也没有,但是到处打扫得干清干净的。”“床上铺着被褥,床底下有鞋子,都是娘儿们的。”“衣柜里放的都是女人衣衫,男人衣服却一件也没有!”

那老者哼的一声,俄然大声道:“我们路经贵处,到此避雨,擅闯宝宅,特此谢过,贤仆人可肯赐见么?”这番话中气充分,远远送了出去。过了很久,前面没涓滴动静。

徐天川笑道:“老爷子好耳音,公然是老江湖了。我大妹子嫁在云南。这位是我妹夫。”说着向吴立品一指,又道:“我妹夫,外甥他们都是云南人。我二妹子可又嫁在山西。天南地北的,十几年也可贵见一次面。我们此次是上山西探我二妹子去。”他说吴立品是他的妹夫,那是客气话,当时北方风俗,叫人大舅子,小舅子便是骂人。

韦小宝等七人坐在大厅长窗的门槛上,谁也不开口说话。徐天川见那群人中有十人走向掉队,厅上另有八人,穿的都是布袍,瞧模样似是甚么帮会的帮众,又似是镖局的镖客,却没押镖,一时摸不清他们门路。

徐天川道:“我去瞧瞧,各位在这里待着。”跟在世人以后走了出来。

那衰老的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未几。”一名男人骂道:“你奶奶的,到底有是没有?”那老头道:“这里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不敢去,那不是跟没有差未几?”

刘一舟心下烦躁,霍地站起,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俄然喀喇喇几声响,头顶掉下几片瓦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跟着一根根椽子和瓦片砖泥纷繁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师快出去。”

方怡又在沐剑屏耳边低声道:“你问他,到底使了甚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倒。”

又有人喝道:“快带路!又不是沐浴,在这大雨里泡着,你道滋味好得很么?”赵老三道:“各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我劝各位也别去罢。这里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镇。”顿时世人都道:“这般大雨,怎再挨得三十来里?我们这很多人,还怕甚么鬼?”赵老三道:“好罢,大伙儿向西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不会错的……”世人不等他说完,已纵马向西北方驰去。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游移,拉过驴头,转头向东南边来路而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嘭嘭嘭拍门,公然有屋。韦小宝又惊又喜,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软绵绵地,跟着耳边有人柔声道:“别怕!”恰是方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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