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走得几步,那梵衲道:“不对,返来!小女人,你武功很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说着摸了摸腰间“天溪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甚么家数?”
韦小宝和双儿两人跟着到了玉林坐禅的小庙。玉林对他们两人如同没瞧见普通,毫不睬会,迳在蒲团上盘膝坐了。行痴在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行颠东张西望了一会,也在行痴的下首坐倒。玉林和行痴合什闭目,一动也不动,行颠却睁大了圆圆的环眼,向空瞪视,终究也闭上眼睛,两手按膝,过了一会,伸手去摸蒲团旁的金杵,唯恐失却。
奔了一会,那梵衲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倘若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岳上,掷了下来。”所指处是个极高的山岳,峰尖已没入云雾当中。
蓦地里内里世人纷繁呼喝:“甚么人在这里乱闯?”“抓起来!”“别让他们出来!”“妈巴羔子的,拿下来!”
韦小宝肚里痛骂:“操你奶奶的老贼秃!我要骂你、打你、杀你,你给不给我吵架?给不给我割下你的老秃顶?”
那梵衲想了半晌,点头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罢!”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我们今后拜菩萨之时,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大师将来也……也做个大菩萨,跟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平起平坐。”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
这一推使力极轻,恐怕这小孩接受不起,手掌碰上韦小宝肩头,只觉他顺势一带一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倒是一招“流行草偃”,移肩回身,左掌护面,右掌伏击,竟然很有点儿门道。那梵衲微觉讶异,抓住了他胸口。韦小宝右掌戳出,一招“灵蛇出洞”,也使得分毫不错,噗的一声,戳在那梵衲颈下,手指如戳铁板,“啊哟”一声大呼。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房门,翻开包裹,公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牍是以黄绸所制。他揣摩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边来,就回那边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归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行痴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洲人归去关外,能够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经籍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已有五部经籍,再加上这一部,共有六部。八部中只差两部了。倘若交给小玄子,只怕就有五部经籍,也是无用。幸亏老皇爷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不见,死无对证。这是奉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淹没,对不起韦家祖宗。”但想小天子对本身非常信赖,淹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对朋友半吊子,就不是豪杰豪杰了,归正这经籍本身也看不懂,还是去交给好朋友的为是。
双儿喝道:“快罢休!怎地对我家相公无礼。”那梵衲伸出右手,按向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寺人。”双儿右肩一沉避开,食指伸出,疾点他“天溪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但是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几乎折断,不由“啊”的一声呼唤,跟着肩头一痛,已给那梵衲葵扇般的大手抓住。
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那梵衲问道:“那就算你识相。你到底是甚么人?这小子是甚么人?”韦小宝道:“大师父,她不是小子……她是我的……我的……”那梵衲道:“是你的甚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行颠霍地站起,抓起了金杵,挡在禅房门口。
隔了半晌,行痴道:“你去罢!”韦小宝道:“是。”趴下叩首。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
韦小宝向双儿扮个鬼脸,装模作样的也在蒲团上坐下,双儿挨着他身子而坐。韦小宝虽非孙悟空,但性子之活泼好动,也真似猴儿普通,要他在蒲团上安温馨静的坐上一时三刻,可真要了他命。但老皇爷便在身边,要他就此出庙而去,那是说甚么也不肯的。他东一扭,西一歪,拉过双儿的手来,在她手心中搔痒。双儿强忍笑容,左手向玉林和行痴指指。
人影一晃,门中出去两人,在行颠身边掠过,向玉林合什躬身,便盘膝坐在地下,竟是两名身穿灰衣的和尚。禅房房门本窄,行颠身躯粗大,当门而立,身侧已无空地,但这两名和尚悄悄巧巧的窜了出去,仿佛连行颠的衣衫也没碰到,实不知他们是怎生进房来的。
行颠吃了一惊,抛下金杵,躬身合什,叫道:“师父!”行痴也叫了声:“师父。”本来此人恰是玉林。他缓缓的道:“你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那梵衲道:“小寺人武功了得,当真短长。”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寺人!你才是小寺人!唉哟!”那梵衲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寺人?”双儿叫道:“快罢休!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梵衲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如许高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的,我得搜搜。”
双儿道:“我们姓庄。”那梵衲点头道:“姓庄?不对,你哄人,天下姓庄的人中,没有如许的武功妙手,能教了如许的女儿出来。”韦小宝道:“天下武功好的人极多,你又怎能都晓得?”那梵衲怒道:“我在问小女人,你别打岔。”说着悄悄在他肩头一推。
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老是母亲。不成失了礼数,也不成有痛恨之心。”韦小宝回过身来承诺了,心道:“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行痴沉吟道:“要你主子统统谨慎。”韦小宝道:“是。”
这么挨了半个时候,韦小宝忽想:“老皇爷学做和尚,总不成连大小便也忍得住。待他去大小便之时,我便去花言巧语,骗他逃脱。”想到了这战略,身子便定了一些。
双儿双掌飞舞,向梵衲攻去。那梵衲掌心发劲,已将韦小宝胸口穴道封住,回身相斗。双儿窜高伏低,身法轻巧,但那梵衲七八招后,两手已抓住她双臂,左肘弯过一撞,封住了她穴道,回身问韦小宝:“你说是大族公子,怎地会使辽东神龙岛的擒拿工夫?”
那梵衲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寺人武功很好,短长,真正短长。”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石头,大呼一声:“唉哟!”眼泪直流。
内里呼声又起:“又有人来了!”“拦住他!”“抓了起来!”却听得砰蓬、砰蓬之声高文,有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下,禅房中却又出去两名和尚,一言不发,坐在先进步来的两僧下首。
如此一对对和尚不竭连续出去。韦小宝大感风趣,心想不知另有多少和尚到来,再来几对,禅房便没隙地可坐了。但来到第九对后便再无人来。
双儿可不会扯谎,胀红了脸,摇了点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梵衲道:“小女人姓甚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提及来有些不风雅便。”那梵衲道:“甚么不便利?快说!”
那梵衲摘下双儿的帽子,暴露一头秀发,当时天下除了僧、道、梵衲、尼姑等削发人,都须剃去前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
那梵衲道:“你这小寺人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两个少年大呼大嚷,那梵衲毫不睬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敏捷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出声。
韦小宝心中暗叫:“他妈的,事情要糟!”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说道:“这部经籍,去交给你主子。跟他说:天下事须当顺其天然,不成强求。能给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们走,那么我们从那边来,就回那边去。”说着在小包上悄悄拍了一拍。
内里仇敌鼓噪叫唤,却谁也不敢冲门。过了一会,一个衰老的声音朗声说道:“少林寺硬要为清冷寺出头,将事情揽到本身头上吗?”禅房内世人不答。隔了一会,内里那老者道:“好,本日就卖了少林寺十八罗汉的面子,我们走!”内里吼怒之声此起彼伏,世人都退了下去。
行痴展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啦。归去跟你主子说,不消上五台山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必然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承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紧紧牢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乐。”
只听玉林续道:“至于那些喇嘛要捉你去,那是他们在造恶业,意欲以你为质,挟制当明天子,横行犯警,虐害百姓。我们却不能任由他们胡行。面前这里是不能住了,你们且随我到前面的小庙去。”他回身出外。行痴、行颠跟了出去。
韦小宝走到窗边,向外张去,月光下但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转头看玉林和行痴时,两人仍坐着不动。双儿悄声道:“如何办?”韦小宝低声道:“待会这些人冲出去,我们救了老皇爷,从后门出去。”顿了一顿,又道:“倘若途中失散,我们到灵境寺会齐。”双儿点了点头,道:“就怕我抱不起老……老皇爷。”韦小宝道:“只好拖着他逃脱。”
韦小宝打量那十八名和尚,大哥的已六七十岁,幼年的不过三十摆布,或高或矮,或俊或丑,僧袍内有的凸起一物,似是带着兵刃,心想:“他们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那么澄光方丈也是十八罗汉之一了。玉林老贼秃有恃无恐,本来早约下了短长的帮手保驾。这些和尚在这里坐禅入定,不知要搞到几时,老子可不能跟他们耗下去,坐啊坐的,韦小宝别坐得变成了韦老宝!”站起家来,走到行痴身前跪下,说道:“大和尚,有少林寺十八罗汉保驾,您大和尚是笃定泰山了。我这就要归去了,您白叟家有甚么叮咛没有?”
玉林沉声道:“人间冤业,须当化解,一味遁藏,终是不了。既有此因,便有此果,业既随身,毕生是业。”行痴拜伏于地,道:“师父经验得是,弟子明白了。”玉林道:“只怕一定便这么明白了。你畴前的老婆要找你,便让她来找。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她怨你、恨你、要杀你而甘心,你反躬自省,总有令她怨,令她恨,使得她决意杀你的因。你避开她,业因仍在,倘若派人杀了她,恶业更加深重了。”行痴颤声道:“是。”
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你如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罢!”那梵衲道:“如此说来,你公然不是寺人了。寺人那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量倒不小。”说着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甚么?”韦小宝道:“我们上五台山来拜佛,求菩萨保佑,让我流浪公子中状元,将来她……我这老婆,就能做一品夫人了。”甚么“私订毕生后花圃,流浪公子中状元”如此,都是他在扬州时听平话先生说的。
公然又隔了约莫半个时候,大群人拥向后山,来到小庙外。有人叫道:“出来搜!”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劈面走来一个梵衲。这梵衲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颠难分高低,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甚瘦,这梵衲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普通,这梵衲只怕要四个并成一个,才跟行颠身材差未几。他长发垂肩,头顶一个铜箍束住了长发,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普通。
第九对中的一人竟是清冷寺的方丈澄光。韦小宝又奇特,又欣喜:“这十七个和尚如果武功都跟澄光差未几,仇敌再多,那也不怕。”
韦小宝站起家来,走向房门,俄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衲人,你坐了这么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闻。韦小宝嘻嘻一笑,一步跨出门槛。
那梵衲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冷寺来的么?”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梵衲左手一伸,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寺人小桂子?”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顿时满身皆软,涓滴转动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寺人么?我是扬州韦公子。”
一片沉寂当中,忽听得远处响起很多人的脚步声,初时还听不逼真,厥后脚步声越响越近,一大群人奔向清冷寺来。行颠脸上肌肉动了几下,伸手抓起金杵,展开眼来,见玉林和行痴坐着不动,游移了半晌,放下金杵,又闭上了眼。
韦小宝应道:“是!”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惊骇,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畴昔。
韦小宝道:“你武功更高,那么你更是皇宫里派出来的了。”
次晨韦小宝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途中还得了双儿如许一个仙颜和顺、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欢畅。
这“老婆”二字一出口,那梵衲和双儿都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梵衲奇道:“甚么?甚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都城里的大族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这位蜜斯,因而……我们私订毕生后花圃,她爹爹不答允,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女人,如何会是小寺人,真是冤哉枉也了。你如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见行痴将小包递来,伸双手接过。
只听得这群人冲进了清冷寺中,叫唤鼓噪,很久不断。韦小宝心道:“他们在寺里找不到老皇爷,不会找上这里来么?且看你这老贼秃如何抵挡?”
那梵衲沿山道走了数丈,俄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高山。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梵衲如此短长,莫非是山神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