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哈哈大笑,童心大起,当真拉开裤子,便在那石头上撒尿,笑道:“你也来。”

康熙更加好笑,缚好裤子,笑道:“那一日我们捉到这臭贼,当真在他身上撒尿。”

韦小宝正在凝神聆听禅房熟行痴和康熙父子二人有何说话,对行颠也没理睬,只听得康熙哭着叫道:“父皇,这可想死孩儿了。”行痴轻声说了几句话,隔着房门便听不清楚。厥后康熙止了哭声,两人说话都是极轻,韦小宝一句也听不见。他固然猎奇,却也不敢将房门推开一线,侧耳去听,只得站在门外等待。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本来如此!主子见他们鬼鬼祟祟,不是好人,倒不知竟是吴三桂的部下。”实在那些人的姓名来源,他早已得知,要赵齐贤等查察,意在追随那绿衣女郎,趁便诬告吴三桂,想不到竟会引得小天子赶上五台山来。

行痴悄悄抚摩他头,说道:“痴儿,痴儿。”眼泪也滚滚而下。

韦小宝大笑,也在石头上撒尿,笑道:“这一回书,叫做‘万岁爷高山流水,小桂子……小桂子……’”心想“横扫千军”这四字用在这里不当,俄然想到平话先生说三国故事,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便道:“小桂子水淹七军。”

韦小宝本是汉人,康熙赐他做了正黄旗满洲人,跟他提及来,便“我们、我们”的,当他便是满洲人普通。实在说到国度大事,韦小宝甚么都不懂。只是康熙甫与父亲相会,心中冲动,想到父皇的谆谆叮咛,便跟这谨慎腹讲论起来。

他沉默半晌,转头向禅房门看了一眼,说道:“老皇爷叮咛我珍惜百姓,永不加赋。这句话你先前也传过给我了,这一次老皇爷又亲口叮咛,我自是永不敢忘。”

玉林和行颠低头走出禅房,反手带上了门,对站在门外的韦小宝瞧也不瞧,迳行出外。行颠感觉过分无礼,心中又对他感激,走了十几步后,转头叫了声:“方丈。”

康熙道:“固然大师有饭吃,有钱使,却也一定没人造反。你出京之时,叫侍卫们送了一小我来,说是王屋山的逆贼,我已亲身问过了他几次。”

韦小宝道:“吴三桂这反贼如此大胆,竟敢调派数千喇嘛,前来获咎老皇爷,那……那不是公开造反么?”康熙嘘了一声,道:“小声!我只知他部下总兵和这些喇嘛结伴随行。他是否就此造反,现下还不能确知。”韦小宝道:“必然反,必然反!如他是好人,怎会调派部下大将,去和这些恶喇嘛诡计暗害老皇爷?”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本来明朝百姓造反,倒是做天子、仕进的不好。”康熙道:“可不是吗?明朝崇祯年间,普天下百姓都没饭吃,是以东也反、西也反。杀平了河南的,陕西又反;弹压了山西的,四川又反。这些贫民东流西窜,也不过是为活命。明朝亡在这些贫民手里,他们汉人说是流寇反叛。实在甚么乱民流寇,都是给朝廷逼出来的。”韦小宝道:“本来如此。老皇爷要皇上永不加赋,天下就没有流寇了。皇上鸟生鱼汤,铁桶似的江山,万岁万岁千万岁。”

康熙勤奋好学,每日躬亲政务之余,由翰林学士侍讲、侍读经籍诗文,诗云子曰读很多了,偶尔说几句“他奶奶的”、“屁滚尿流”,倒也很有调剂之乐。他本日见到父亲,本是又喜又悲,但靠近不到半个时候,便给摒诸门外,不知此后是否再能相见,深感凄伤,幸得韦小宝出言风趣,稍浇愁怀,又谈到了除逆定乱的大事,更激起了胸中大志。

只听得“呀”的一声,禅房门开了。行颠站在门口,说道:“请小施主出去。”康熙悲喜交集,直冲进房,抱住行痴双脚,放声大哭。

康熙道:“我派侍卫到少林寺传旨,他们说见到了一个蒙古王子,几个喇嘛,又有几名武官。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康熙道:“你叮咛他们暗中查察,这几人办事倒也得力。一查之下,便查到那蒙古王子叫作葛尔丹。那武官名叫马宝,是吴三桂那厮部下的总兵。他们和一众喇嘛混在一起。”

呀的一声,房门翻开,行痴携着康熙的手走出门外。父子两人对望半晌,康熙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行痴道:“你很好,比我好很多。我很放心。你也放心!”悄悄摆脱了他手,退入房内,关上了门。又过半晌,喀的一响,已上了闩。

过了好一会,模糊听到康熙提到“端敬皇后”四字,韦小宝心道:“前次老皇爷叫我转告小天子,不成难为了老婊子,我捺下了这句话没说。此次老婊子也上五台山来,不知老皇爷现下是否转意转意?”

康熙又道:“父皇跟我说,这几年来他静修参禅,想到我们满洲人昔年的所作所为,常常忸捏得汗流浃背。明朝崇祯是给流寇李自成逼死的,吴三桂来向我们大清借兵,打败了李自成,给明朝天子报了大仇。但是汉人百姓不但不感激大清,反而拿我们看作仇敌,你说是甚么原因?”韦小宝道:“想是他们胡涂。本来天下胡涂人多,聪明人少,又或者是他们忘恩负义。”康熙道:“那倒不然。汉人说我们是胡虏,是外族人,占了他们花花江山。清兵入关以后,到处杀人放火,害死了无数百姓,那也令得他们恨我们满洲人入骨。杀人掳掠,本来是不对的。”

康熙忍不住哈哈一笑,烦闷稍减,低声道:“吴三桂这厮善能用兵,部下虎将精兵实在很多,倘若真的造反,和福建耿精忠、广东尚可喜三藩联兵,倒也毒手得很。我们只能渐渐来,须得谋定而后动,一脱手就得叫他奶奶的吴三桂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韦小宝道:“是,是。”心下莫名其妙。

终究听得脚步声响,走向门边,韦小宝忙退后几步,眼望庭中。

他本来只会说一句“他妈的”,数月不见,却多了一句“他奶奶的”。韦小宝道:“师父,你又多了一句骂人的话。”康熙脸上暴露一丝浅笑,道:“是我妹子从侍卫们那边学来的。她和太后都跟着上了山……”神采一沉,道:“父皇不想见她们。”韦小宝点了点头。

康熙扑在门上,哭泣不止。韦小宝站在中间,陪着他堕泪。康熙哭了一会,猜想父亲再不会开门,却也不肯就此便去,拉了韦小宝的手,和他并肩坐在庭前阶石之上,取脱手帕,拭了眼泪,昂首望着满天繁星,出了一会神,说道:“小桂子,父皇说你很好,不过不要你奉侍了。父皇说臣子们护持得太殷勤,倒令他白叟家不像是削发人了。”说到“削发人”三字,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站起家来,在庭中取了四块石头,摆列在地,说道:“汉军四王,东边的、南边的、西边的,要分了开来,不能让他们联在一起。定南王孔有德这家伙幸亏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倒轻易对于。”说着悄悄一脚,踢开一块石头,说道:“耿精忠有勇无谋,不敷为虑,只须不让他和台湾郑氏联盟便是。”一脚又踢开一块石头,说道:“尚可喜父子反面,两个儿子又势成水火,自相排挤,料他无能为力。”将第三块石头也踢开了,只留下一块最大的石头,对住了怔怔入迷。

康熙坐回阶石,只听得庙外脚步声甚响,虽无人鼓噪,显是已有很多人堆积在外,韦小宝道:“看来他们已把那些恶喇嘛都捉了来。皇上真是洪福齐天,刚巧之极,刚好这时候赶到,把这些恶喇嘛一网打尽。”康熙道:“那倒不是刚巧,我获得你的密报,派人查察,得讯以后,缓慢赶来,却已慢了一步,让这些恶喇嘛轰动了圣驾。若不是你机警,我可毕生遗恨无穷,罪不成逭了。”韦小宝奇道:“主子没给您甚么密报啊。”

康熙叹了口气,道:“扬州旬日,嘉定三屠,杀人不计其数,那是我们大清所做下的大恶事。我要下旨免了扬州和嘉定的三年赋税。”

康熙道:“我大清向来信奉喇嘛教,西藏活佛教下那些喇嘛深明佛法,良善恭敬,我开初也没在乎,厥后侍卫张丰年跟踪青海喇嘛,听到他们大集人手,要到五台山来缉捕一名首要人物。他不知事情严峻,又跟了好几天,这才回京奏知。我一听之下,晓得景象不对,岂有不急的?当即敏捷出发,只是天子出京,啰里噜苏的仪注架子一大套,我虽下旨统统从简,还是早退了一天。”

再过一会,听得行痴说道:“本日你我一会,已是非份,误我修为不小。而后可不能再来了。”康熙没出声。行痴又道:“你派人奉养我,虽是你一番孝心,但是削发人历练魔劫,乃应有之义,奉养我过分殷勤,也是不宜……”两人又说了一会,只听行痴道:“你这就去罢,好好保重身子,珍惜百姓,便是向我尽孝了。”康熙仿佛恋恋不舍,不肯便走。

韦小宝心中一惊,忙站起家来,说道:“皇上叮咛主子不成多管闲事,今后再也不敢了。”康熙道:“你坐下,这件事办得很好,那也不是闲事,此后还得大大的多管。”

韦小宝道:“主子在扬州之时,也听人说过畴前清兵杀人的惨事。”

双手在胸口猛捶数下,跟着也大哭起来,一面干号,一面叫道:“我在这世上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孤苦伶仃的,没人疼我。做人另有甚么兴趣?不如一头撞死了洁净。”假哭是他自幼熟谙的拿抄本领,叫得几声,眼泪便倾泻而出,哭得悲切非常。

康熙听得他大哭,初时不由一愕,跟着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心想:“六合会、沐王府的人,说到满清鞑子占我汉人江山,没一个不恨得牙痒痒地。小天子却申明朝的天子不好,倒还是他鞑子天子好。那也不希罕,一小我自称自赞,老是有的。”

康熙道:“那些喇嘛天然是想挟制父皇,诡计挟制于我,叫我事事听他们的话。哼,那有这么轻易?小桂子,你很好,这一次救了父皇,功绩不小。”

韦小宝心想:“若要本寺方丈来叫开门,倒有逼迫老皇爷之意,倒还是软求的好。”

康熙道:“尧舜禹汤,谈何轻易?不过我们满洲人来做中国天子,总得要强过明朝那些无道昏君,才对得起天下百姓。”

康熙浅笑道:“这两句成语用得不好,该说伸个小指头儿,就横扫千军,杀他个落花流水。”韦小宝道:“是,是,是。主子做了好几个月和尚,学问半点也没长进,今后常常奉侍皇上,用起成语来就横扫千军,让人家听个落花流水。”

康熙低声道:“我命侍卫传旨怒斥你,乃掩人耳目,别让反贼有了防备。”

康熙道:“那也不然。父皇说你能体味他的意义,不伤一人而得脱危难。”韦小宝道:“主子见到老皇爷要燃烧自焚,说甚么捐躯消业,可真把我吓得灵魂出窍,屁滚尿流。”康熙惊道:“甚么燃烧自焚?捐躯消业?”韦小宝加油添酱的说了颠末,只把康熙听得出了一身盗汗。韦小宝道:“只是主子情急之下,将老皇爷淋了一身冷水,那可大大的不敬了。”康熙道:“你是护主心切,很好,很好。若非如此,便有伤害!”

康熙问道:“小桂子,你说好不好?”韦小宝忙道:“好,好极了,如许一来,大师有饭吃,有钱……谁也不会造反了。”话到口边,硬生生把“有钱赌”的“赌”字缩住了。

韦小宝传闻老皇爷不再要他奉侍,高兴之极,脸上却不敢暴露涓滴忧色,但也不敢显得过分“忠”字当头,奋不顾身,以免又生后患,说道:“想害老皇爷的人很多,皇上总得想个别例,暗中妥为庇护才是。”

韦小宝问道:“永不加赋是甚么东西?”康熙微微一笑,道:“赋就是赋税。明朝那些天子穷奢极欲,用兵兵戈,钱不敷了,就下旨命老百姓多缴赋税。明朝的官儿们又贪污得短长,天子要加赋一千万两,大小官儿们起码也要多刮二千万两。百姓本已穷得很了,朝廷本年加赋,来岁加税,百姓那边另有饭吃?田里收成的谷子麦子,都让仕进的拿了去,老百姓眼看百口要饿死,只好起来造反。这叫仕进逼民反。”

韦小宝心想:“扬州人三年不消交赋税,大师袋里有钱,丽春院的买卖,可要大大畅旺了。怎生想个别例,叫小天子派我去扬州办事?我叫妈妈不消做婊子了,本身开他三家倡寮,老子做老板,再来做庄,大赌十天,也来个‘扬州旬日’。然后带了多量银两,去嘉定大赌他妈的三次,叫做‘嘉定三赌’。”又想:“老皇爷和皇上都说嘉定三赌杀人太多,是件大惨事,为甚么赌三次钱,便杀很多人?不知嘉定在甚么处所。这处所的人打赌本领短长,倒须谨慎在乎。”

韦小宝大喜,纵身一跳,这才坐下,低声道:“主子明白了,本来皇上怕吴三桂这反贼惊觉。”康熙道:“吴三桂是否想造反,现下还拿不定,不过他早有不臣之心,欺我年幼,不把我放在眼里。”韦小宝道:“皇上使点儿小小手腕出来,教他晓得短长。吴三桂他奶奶的,有甚么了不起?皇上伸个小指头儿,就杀他个横扫千军,高山流水。”

韦小宝问道:“皇上,这是吴三桂?”康熙点点头。韦小宝骂道:“这奸贼,本身老不死,却累得我万岁爷为你大伤脑筋。皇上,你在他身上拉一泡尿。”

康熙道:“那是必然要的。那些恶喇嘛,哼,他奶奶的,到底有甚么诡计狡计?”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奇谋,早就推测了,派主子到这里做和尚,本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主子也没甚么功绩,皇上非论差谁来办,谁都能办的。”

康熙道:“他天然不是好人。”心下沉吟,缓缓的道:“不过我年纪还小,行军兵戈还不是他敌手,最好我们再等几年,等我再长大些,等他又老了些。当时再脱手,便可操必胜。小桂子,你不必性急,多过一天,对我们就多一分好处,对他便多一分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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