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甚么人？”韦小宝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红英……”白衣尼轻声惊呼：“红英？”韦小宝道：“是啊，说不定你熟谙她。我姑姑畴前是奉侍崇祯天子长公主的。”
当晚三人自原路入宫，来到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外。四下里静悄悄地，白衣尼带着二人绕到宫后，抓住韦小宝后腰越墙而入，落地无声。陶红英跃下之时，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间一托，她落地时便也一无声气。韦小宝指着太后寝宫的侧窗，打手势表示太后住于该处，领着二人走入后院。那是慈宁宫宫女的住处。只见三间屋子的窗中透出淡淡黄光。白衣尼自一间屋子的窗缝中向内张望，见十余名宫女并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头垂眉，犹似入定普通。她悄悄翻开帘子，迳自走进太后寝殿。韦小宝和陶红英跟了出来。
太后“啊”的一声，轻声惊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这一次我们怎地没见到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宫以后，才听侍卫们提及的，可不知天子哥哥派他去五台山干甚么。听侍卫们说，天子哥哥又升了他的官。”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本身曾在这里图绘一人的肖像，又曾与此人同被共枕。当今天下都给鞑子占了去，本身这间寝室，也给鞑子公主占住了，那人更远在绝域万里以外，此生当代，再也难以相见……（按：大明长平公主之事，请参阅拙作《碧血剑》。）陶红英和韦小宝侍立在旁，默不出声。过了好一会，白衣尼轻声感喟，幽幽的道：“点起烛火。”陶红英道：“是。”扑灭了蜡烛，只见墙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剑皮鞭之类的兵器，便如是个武人的居室，那边像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寝宫。
而后数日，白衣尼和陶红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户，韦小宝每日里出去探听，皇上是否已经回宫。到第七日上午，见康亲王、索额图、多隆等人带领多量御前侍卫，拥卫着几辆大肩舆入宫，知皇上已回。公然过未几时，一群群亲王贝勒、各部大臣连续进宫，自是去恭叩圣安。韦小宝回到客店奉告。
陶红英道：“是。”又道：“公主，你技艺如许了得，如能抓到鞑子太后，逼她将那几部经籍交了出来，便可破了鞑子的龙脉。”
只听白衣尼道：“这些日子来，你一向都在宫里？”陶红英哭泣道：“是。”白衣尼道：“这孩子说，你曾行刺鞑子皇太后，那很好。可……可也难为你了。”说到这里，泪水不由涔涔而下。陶红英道：“公主是万金之体，不成在这里担搁。奴婢马上送公主出宫。”白衣尼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红英道：“不，不，在奴婢内心，你永久是公主，是我的长公主。”
白衣尼身子微侧，让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低声道：“你边幅也变了很多啦。”
韦小宝道：“这鞑子公主的脾气很怪，不但喜好打人，还喜好人家打她，武功却稀松平常，连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给太后抓住，若不是那枚五龙令掉了出来，现在早在阴世做小寺人、奉侍阎罗王的公主了。
建宁公主道：“啊哟，这还是小事吗？天子哥哥查问起来，晓得是我拿的，非大大活力不成。”太后坐了下来，道：“一部佛经，又有甚么大不了？我们去五台山进香，为的是求菩萨保佑，回宫以后，仍要诵经念佛，菩萨这才欢乐哪。”公主道：“既然没甚么大不了，我就跟天子哥哥说去，说你差我拿了这部《四十二章经》，用来诵经念佛，求菩萨保佑他国泰民安，天子哥哥万岁万岁千万岁。”
韦小宝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后。白衣尼点点头，和陶红英跟着躲在床后。只听房外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妈，我跟你办成了这件事，你赏我甚么？”恰是建宁公主。听得太后道：“妈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讨赏。真不成话！”两人说着话，走进房来。
陶红英颤声道：“你是……你是……”俄然掷下短剑，叫道：“公主，是你？我……我……”扑畴昔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哭泣道：“公主，本日能再见到你，我……我便马上死了，也……也欢乐得紧。”
桌上明晃晃的点着四根红烛，房中一人也无。陶红英低声道：“婢子曾划破三口箱子，抽屉中也全找过了，还没见到经籍影子，鞑子太后和阿谁假宫女就出去了……啊哟，有人来啦！”
白衣尼道：“那也不消杀人，我们畴昔瞧瞧便是。”陶红英道：“是。”她不知长平公主已身负超凡入圣的武功，只道是韦小宝带着她混进宫来的。她乍逢故主，满心冲动，别说公主不过是要去看看故居，就是刀山油锅，也毫不思考的抢先跳了。
韦小宝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连问：“为甚么？为甚么？”韦小宝道：“我姑姑忠于大明，曾行刺鞑子太后，可惜刺她不死，只幸亏宫里躲躲藏藏。她要见到我的暗号以后，明晚才气相见。”
陶红英抢上前来，一把搂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终究来了。每天早晨，我都到这里来瞧瞧，只盼早日见到你的暗号。”韦小宝道：“姑姑，有一小我想见你。”陶红英微感惊奇，放开了他身子，问道：“是谁？”
白衣尼道：“本来这公主也生性好武。”
太后嗯了一声，深思半晌，道：“好，等他回宫，我跟天子说去。”语音冷酷，仿佛心机不属，又道：“不早了，你归去睡罢。”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声道：“红英，你……你还认得我么？”
陶红英没想到瓦缸后另有别人，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右手在腰间一摸，拔短剑在手，道：“是……是谁？”白衣尼叹了口气，道：“本来你不认得我了。”陶红英道：“我……我见不到你脸，你……你是……”
一听得“公主”二字，韦小宝这一下骇怪自是非同小可，但随即想起陶红英先前说过的旧事：她是前朝宫中的宫女，一向奉侍长公主，李闯攻入北京后，崇祯提剑要杀长公主，砍断了她手臂，陶红英在混乱中晕了畴昔，醒转来时，天子和公主都已不见。韦小宝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条手臂，对宫中景象如许熟谙，又在坤宁宫中抽泣，我早该想到了。似她这等崇高模样，怎能会是宫女？我到这时候才知，真是大大的蠢才。不过她比建宁公主，可又华贵斑斓很多了。”
白衣尼凄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脸颊上泪珠莹然，这一笑更显凄清。她缓缓的道：“宁寿宫这会儿有人住么？我想去瞧瞧。”陶红英道：“宁寿宫……当今是……是鞑子的建宁公主住着。不过这几天鞑子天子、太后和公主都不在宫里，不知上那边去了。宁寿宫只余下几个宫女寺人。待奴婢去把他们杀了，请公主畴昔。”宁寿宫是公主的寝宫，恰是这位大明长平公主的故居。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那边？你快……快去叫她来见我。”她一向泰然自如，即便那日在清冷寺中行刺康熙，固然行动迅捷，仍不失平静，但是现在语音中竟显得非常焦心。
白衣尼道：“很好，红英这丫头偶然令。你做甚么暗号？”韦小宝道：“我跟姑姑约好的。我在火场上堆一个石堆，插一根木条，她便晓得了。”
陶红英低声道：“待奴婢出来驱除宫女寺人。”白衣尼道：“不消。”伸手排闼，门闩悄悄一响的断了，宫门翻开，白衣尼走了出来。虽换了朝代，宫中端方并无多大变动，宁寿宫是白衣尼的故居，她熟知寺人宫女留宿那边，不待世人惊觉，已一一点了大家晕穴，来到公主寝殿。陶红英又惊又喜，道：“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韦小宝却想：“五部经籍在我手里，有一部在皇上那边，别的两部却不知在那边。这位公主师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经籍，她是交不出的，恰好三言两语，撺掇公主师太杀了她，拔了皇上和我的眼中钉。”
韦小宝肚里暗骂：“鬼丫头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里，满身若不是每天长上十七八个大伤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哟，公主姓甚么？公主跟小天子是一样的姓，小天子却又姓甚么？老子当真胡涂，这可不晓得。”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进宫去。鞑子天子已回，宫中保卫必比前次周到数倍，你们二人在客店里等着我便是。”韦小宝道：“公主师太，我跟你去。”陶红英也道：“奴婢想跟着公主。奴婢和这孩子熟知宫中地形，不会有伤害的。”她既和故主相逢，说甚么也不肯再离她一步了。白衣尼点头允可。
俄然之间，听到床背后有人轻声呼吸，心中一喜，转过甚来。
韦小宝心中一震：“这死丫头竟然还记取我。陪她玩这件差事可不轻易干，一不谨慎，便送了老子的一条老命。”只听公主续道：“我问天子哥哥，他说差小桂子出京办事去了。但是这么久也不返来。妈，你去跟天子说，要他将小桂子给了我。”
公主道：“我甚么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后道：“差甚么？”公主道：“差了个陪我玩儿的小寺人。”太后又是一笑，说道：“小寺人，宫里几百个小寺人，你爱差阿谁陪你玩，就叫那一个，还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寺人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天子哥哥身边的阿谁小桂子……”
白衣尼不答，过了半晌，冷冷的道：“你是谁？为甚么在这里？”
太后坐在桌边，一手支颐，望着烛火呆呆入迷，过了很久，一转头间，俄然见到墙上两小我影，跟着烛焰微微颤抖。她还道是目炫，凝神再看，公然是两个影子。一个是本身的，另一个影子和本身的影子并列。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到本身畴昔害死了的性命，不由得满身寒毛直竖，饶是一身武功，竟不敢回过甚来。
只见一个白衣尼姑隔着桌子坐在劈面，一双妙目凝睇着本身，面貌清秀，神采木然，一时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后颤声道：“你……你是谁？为……为甚么在这里？”
韦小宝心道：“是了，她多数跟陶姑姑一样，本来是宫里的宫女，奉侍过前朝皇后。”只见她昂首瞧着屋梁，低声道：“周皇后，就是……就是在这里他杀死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下更无思疑，低声问道：“师太，你要不要见见我姑姑？”
太后道：“你去说好了。天子如来问我，我说不晓得这回事。小孩子家胡言乱语，也作得准的？”建宁公主叫道：“啊哟，妈，你想赖么？经籍明显在这里。”太后嗤的一笑，道：“那也轻易，我丢在炉子里烧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总说不过你。吝啬的妈，你不肯赏也罢了，却来欺负女儿。”太后道：“你甚么都有了，又要我赏甚么？”
建宁公主道：“这个我倒晓得。听侍卫们说，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过了好一会，想起：“鬼是没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但是屏息聆听，身畔竟没第二人的呼吸声，只吓得满身酸软，转动不得，瞪视着墙上两个影子，几欲晕去。
当下三人向北出西铁门，折而向东，过顺贞门，经北五所、茶库，来到宁寿宫外。
白衣尼轻声道：“我那些丹青、书册，都给她丢掉了？”陶红英道：“是。这番邦女子只怕字也认不得几个，晓得甚么丹青图书？”
白衣尼道：“我们就做暗号去。”跃出窗外，拉了韦小宝的手，出隆福门，过永寿宫、体元殿、保华殿，向北来到火场。韦小宝拾起一根炭条，在一块木片上画了只雀儿，用乱石堆成一堆，将木条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来啦！”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扬，烛火顿时灭了，说道：“你跟我出宫去罢。”
火场是宫中燃烧废料的地点，深夜俄然有人到来，事非平常。韦小宝一拉白衣尼的手，躲到了一只大瓦缸以后，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奔将过来，站定身四下一看，见到了韦小宝所插的木条，微微一怔，便走畴昔拔起。此人一回身，月光照到脸上，韦小宝见到恰是陶红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这里。”从瓦缸后走了出来。
公主道：“妈，我不归去，我要陪你睡。”太后道：“又不是小娃娃啦，怎不回本身屋里去？”公主道：“我屋里闹鬼，我怕！”太后道：“胡说，甚么闹鬼？”公主道：“妈，真的。我宫里的寺人宫女们都说，前几天夜里，每小我都让鬼给迷了，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个小我都做恶梦。”太后道：“那有这等事，别听主子们胡说。我们不在宫里，主子们内心惊骇，便疑神疑鬼的。快归去罢。”公主不敢再说，请了安退出。
韦小宝心中喜道：“妙极，本来你差公主去偷经籍。”转念一想，又觉运气不好，此次倘若不是和白衣尼同来，这部经籍大可落入本技艺中，现下却没希冀了。
太后听到她说话，惊惧稍减，说道：“这里是皇宫内院，你……你好大胆！”白衣尼冷冷的道：“不错，这里是皇宫内院，你是甚么东西？大胆来到此处？”太后怒道：“我是皇太后，你是何方妖人？”
三人出得宁寿宫，仍从北十三排之侧城墙出宫，回到客店宿歇。陶红英和白衣尼住在一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卧，喜不自胜，这一晚那边能再睡得着？
太后道：“天子差小桂子去处事，你可知去了那边？去办甚么事？”
白衣尼道：“甚么经籍？鞑子的龙脉？”陶红英当下简述八部《四十二章经》的来源。白衣尼冷静的听完，沉吟半晌，说道：“这八部经籍当中，倘若当真藏着这么个大奥妙，能破得鞑子的龙脉，天然再好不过。等鞑子皇太后回宫，我们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