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了这四句,说道:“这是说当年崇祯天子弃世,平西王和满清联兵,打败李自成,攻进北京,官兵都为天子带孝。实在平西王以是出兵,倒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老婆岂应关大计,豪杰无法是多情。百口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上万的兵马打出去,你如许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挡得住吗?”又想:“她如许又弹又说,倒像是姑苏平话先生的唱弹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帮腔几声,变成平话先生的动手了。咱二人倘若到扬州茶社里去开档子,管束颤动了扬州全城,连茶社也挤破了。我靠了她的牌头,天然也大出风头。”正想得对劲,只听她唱道: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多么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我到配房去。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消瞧第二眼,就知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青时候生得一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点头,指着王爷,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王爷问她:‘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晓得。师父说,我见到妈后,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父是谁,她不肯说,厥后终究暴露口风,她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眼眶中泪珠出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晓得我虽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甚么能为?是好是歹,满是男人汉做的事。”
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好,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当时候死了,曲子作到这里,天然也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祯天子的曲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
陈圆圆道:“这曲子当中,今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本身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都城。”唱道:
韦小宝问道:“厥后如何?”陈圆圆道:“我常常惦记她,只盼天不幸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探伤。本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神入迷,此次韦小宝却不敢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张:“除非她本身说唱完了,不然不成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幽幽的道:“我跟着平西王打进四川,他封了王。动静传到姑苏,昔日院子里的姊妹大家恋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活动。”
陈圆圆眼波流转,心想:“你这个小娃娃,也跟我来调笑。”但见他神采仿佛,才知他言出由衷,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持续唱道: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唱到这里,悄悄一叹,说道:“贱妾出于风尘,原不必相瞒……”韦小宝道:“甚么叫做出于风尘?你别跟我掉文,一掉文我就不懂。”陈圆圆道:“小女子本来是姑苏倡家的妓女……”韦小宝拍膝叫道:“妙极!”陈圆圆微有愠色,低声道:“那是贱妾命薄。”韦小宝兴高采烈,说道:“我跟你志同道合,我也是出于风尘。”陈圆圆睁着一双清澈如水的凤眼,茫然不解,心想:“他必然不懂出于风尘的意义。”
“横塘双桨去如飞,那边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要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
陈圆圆道:“今后这段曲子,是讲贱妾的出身。”唱道:
韦小宝心念一动:“老夫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防备多么周到。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天下除了九难师父,只怕没第二个了。”说道:“多数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过……不过为甚么不跟她说姓……姓……”韦小宝道:“不说姓吴?哼,平西王的姓,不见得有甚么光彩。”
“当时只受申明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流落腰肢细。错怨暴风飏落花,无边秋色来六合。”
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队首级都杀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年来,始终没阿珂的动静,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
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俄然不见了。王爷派人搜遍了全城,全无影踪。我狐疑……狐疑……”俄然脸上一红,转过了脸。韦小宝问道:“狐疑甚么?”陈圆圆道:“我狐疑是王爷的仇敌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然就是欺诈讹诈。”韦小宝道:“王府中有这么多妙手卫士和家将,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领可够大了。”
陈圆圆摇点头,道:“她不晓得。”侧过了头,微微入迷,过了一会,缓缓道:“崇祯天子的皇后姓周,也是姑苏人。崇祯天子宠嬖田贵妃。皇后跟田贵妃斗得很短长。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将我从倡寮里买了出来,送入宫里,盼望分田贵妃的宠……”韦小宝道:“这倒是一条奇策。田贵妃可就糟糕之极了。”陈圆圆道:“却也没甚么糟糕。崇祯天子忧心国事,不喜女色,我在宫里没耽很多久,皇上就叮咛周皇后送我出宫。”
陈圆圆浅笑道:“大人过谦了。”当下一调弦索,叮叮咚咚的弹了几下,说道:“此调不弹已久,荒废莫怪。”韦小宝道:“不消客气。就算弹错了,我也不晓得。”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断,琵琶调子转高,垂垂淹没了歌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仿佛流水汩汩远去,终究寂然无声。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她们说甚么‘洞房夜夜换新人’,新奇热烈,也没甚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眼,见他并无挖苦之意,微喟道:“大人,你还幼年,不明白这中间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
韦小宝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满是假装的?”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仇家轻举妄动,便可一网打尽。”韦小宝茫然失措,喃喃道:“公然是假的,我……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心想:“大汉奸公然已对我大起狐疑。”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懦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顿时传呼进,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疆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箫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韦小宝点头道:“你如许仙颜,吴三桂为了你投降大清,倒也怪他不得。倘如果我韦小宝,那也是要投降的。”
韦小宝大声道:“奇特,奇特!我听人说崇祯天子有眼无珠,只信赖奸臣,却把袁崇焕如许大大的忠臣杀了。本来他瞧男人没目光,瞧女人更加没目光,连你如许的人都不要,啧啧,啧啧!”连连点头,只觉天下奇事,无过于此。
陈圆圆眼望窗外,呆呆入迷,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陈圆圆低声道:“这是将贱妾比作西施了,未免过誉。”韦小宝点头道:“比得不对,比得不对!”陈圆圆微微一怔。韦小宝道:“西施又怎及得上你?”陈圆圆微现羞色,道:“韦大人讽刺了。”韦小宝道:“决不是讽刺。此中大有原因。我听人说,西施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边幅虽美,绍兴人说话‘娘个贱胎踏踏叫’,那有你姑苏人说话又嗲又糯。”陈圆圆巧笑嫣然,道:“本来另有这个事理。想那吴王夫差也是姑苏人,如何会喜好西施?”韦小宝搔头道:“那吴王夫差耳朵不大灵光,也是有的。”陈圆圆掩口含笑,脸现晕红,眼波盈盈,樱唇细颤,一时笑容尽去,满室皆是娇媚。韦小宝只觉暖洋洋地,醉醺醺地,浑不知身在那边。但听得她持续唱道:
韦小宝道:“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本来她是跟你的姓。”
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厥后平西王又把我夺返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品,谁力量大,谁就夺去了。”唱道:
说道:“这里说的是王爷打败李自成的事。诗中说:李自成大事不成,是他本身不好,得了北京以后,行事荒唐。王爷见了这句话很不欢畅。”韦小宝道:“是啊,他如何欢畅得起来?曲里明显说打败李自成,并不是他的功绩。”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变更听,心旷神怡之下,竟把拜访的来意置之脑后,听她提起阿珂,心中一凛,当即站起,问道:“阿珂到底如何了?她有没行刺平西王?她是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陈圆圆惊问:“甚么事糟了?”
房中不设桌椅,地下放着两个蒲团,墙上挂着一幅字,看上去密密麻麻的,字数也真很多,中间却挂着一只琵琶。
只听她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道:
陈圆圆道:“大人请坐。”待韦小宝在一个蒲团上坐下,走到墙边,将琵琶摘了下来,抱在手中,在另一个蒲团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字,悄悄说道:“这是吴梅村才子为贱妾所作的一首长诗,叫作〈圆圆曲〉。本日有缘,为大人弹奏一曲,只是有污清听。”
陈圆圆垂下头来,低声道:“她……她说倡寮里的女子,是坏得……坏得不得了的?”韦小宝忙道:“你别难过,她决不是说你。”陈圆圆黯然道:“她天然不会说我。阿珂不晓得我是她妈妈。”韦小宝奇道:“她怎会不晓得?”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陈圆圆道:“豪杰不怕出身低,韦大人光亮磊落,毫不讳言,恰是豪杰本质。”韦小宝道:“我只跟你一个儿说,对别人可决计不说,不然人家指着我骂婊子王八蛋,可吃不消。在阿珂面前,更加不能提起,她已经瞧我不起,再晓得了这事,那是永久不会睬我了。”陈圆圆道:“韦大人放心,贱妾自不会多口,实在阿珂她……她本身的妈妈,也并不是甚么王谢淑女。”韦小宝道:“总之你别跟她提及。她最恨妓女,说道这类女人坏得不得了。”
韦小宝大喜,说道:“妙极,妙极。不过你唱得几句,须得解释一番,我这狗屁才子,学问可平常得紧。”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的入迷。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敷。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哭泣道:“献丑了。”站起家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故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甚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莫非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活力。我在这三圣庵削发,带发修行,忏悔本身平生的罪孽,只盼大师平安然安,了此平生,那晓得……那晓得阿珂……阿珂……”说到这里,哭泣不能成声。
陈圆圆道:“男人有的喜好功名繁华,有的喜好金银财宝,做天子的便只想到如何保住国度社稷,倒也不是个个都喜好仙颜女子的。”韦小宝道:“我就功名繁华也要,金银财宝也要,仙颜女子更加要,就只天子不想做,给了我做,也做不来。啊哈,这昆明城中,倒有一名仁兄,做了天下第一大官,成为天下第一豪财主,娶了天下第一大美人,竟然还想弄个天子来做做。”陈圆圆神采微变,问道:“你说的是平西王?”韦小宝道:“我谁也没说,总而言之,既不是你陈圆圆,也不是我韦小宝。”
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会晓得?”
曲调柔媚宛转,琵琶声缓缓泛动,犹似轻风起处,荷塘水波轻响。
韦小宝神思不属,随口答道:“没……没甚么。”本来他俄然想到,阿珂本就瞧不起本身,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本身这个婊子的儿子,更加天差地远。
韦小宝道:“你出身于倡寮,我也出身于倡寮,不过一个是姑苏,一个是扬州。我妈妈是在扬州丽春院做妓女的。不过她边幅跟你比拟,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圆圆大为奇特,柔声问道:“这话不是谈笑?”韦小宝道:“那有甚么好谈笑的?唉,我事情太忙,早该派人去接了我妈妈来,不能让她做妓女了。不过我见她在丽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热烈,接到了北京,只怕反而不欢愉。”
“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净通侯起码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不幸思妇楼头柳,认作天涯粉絮看。”
“传来动静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业。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迈,有人夫婿擅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