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相公,你……你返来了。”恰是双儿。她满身湿淋淋的,脸上尽是忧色。韦小宝问:“你如何在这里?”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安然返来。”韦小宝奇道:“你一向等在这里?”
陈近南道:“有一小我,两位能够见见。”走到舱口,叫道:“兴珠,你过来。”那边划子中有人应道:“是。”跳上船来,走入舱中,向陈近南微微躬身,此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肥大,脸孔乌黑,尽是英悍之色。陈近南道:“见过了吴大哥、马大哥。这是我的门徒,姓韦。”那人抱拳施礼,吴六奇等都起家行礼。陈近南道:“这位林兴珠林兄弟,一向在台湾跟着我办事,非常得力。当年国姓爷打败红毛鬼,霸占台湾,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
陈近南道:“但是景象有些分歧。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一个,少一个。罗刹兵如来进犯,少说也有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堪杀,再说,地堂刀法只能用于近战。罗刹兵如用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
筵席散后,六合会四人又在配房议事。陈近南叮咛道:“小宝,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此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斫马脚,你就觉得不能斫人脚。老兄的脑筋,公然不大灵光。”
韦小宝道:“林大哥,我猜智囊不是怪你贪恐怕死,是赞你滚地遁藏的体例很好,要你传授给众兄弟。”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脸露浅笑,很有赞成之意。
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韦小宝道:“厥后终因而智囊想出了奇策?”
林兴珠道:“国姓爷于永历十五年三月月朔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亲军武卫,乘坐战舰,自料罗湾出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月朔日达到台湾鹿耳门。门外有浅滩数十里,红毛兵又凿沉了船,梗阻港口。我们的战舰开不出来。正在没法可施的当儿,俄然潮流大涨,众兵将欢声震天,诸舰涌进,在水寨港登岸。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国姓爷对大伙儿说,我们倘若后退一步,给赶入大海,那就死无葬身之地。红毛鬼枪炮固然短长,大伙儿都须奋勇上前。众兵将齐奉号令,智囊亲身领了我们冲锋。俄然之间,我耳边仿佛打了几千百个轰隆,面前烟雾满盈,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师一慌乱,就逃了返来。”
一行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衣衫。陈近南叮咛马超兴派人去探听郑公子和冯锡范的下落。马超兴承诺了,派人出去访查,跟着禀报家后堂的事件。
风雨兀自未歇,韦小宝从舱中望出去,江上一片乌黑,一燃烧光缓缓在江面上移来,陈近南船上点得有灯。过了好一会,火光移到近处,船头微微一沉,陈近南已跳上船来。韦小宝心想:“师父到来,此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舱口,黑暗中看不见陈近南面孔,大声叫了声“师父”再说。
陈近南拉着他手,走入船舱,笑道:“这场大风雨,可当真了得。你吓着了么?”韦小宝道:“还好。”吴六奇和马超兴都走进舱来拜见。
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枝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么远路来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纪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枝,另一枝韦小宝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据,而后仓促离滇,不及要回。
林兴珠道:“当时智囊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他赞我练得还能够,说道:‘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练不到这境地,但我们明天就要兵戈,大伙儿要练,是来不及了。’我说:‘是。这地堂门刀法小将练得不好,不过的确已练了十几年。’智囊说道:‘我们赶筑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顿时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挥刀砍足的体例。只须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儿谙练便能够了,地堂门中太通俗奇妙的武功,一概不消教。’我接了智囊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兵士。第二天一早,红毛鬼冲来,给我们一阵弓箭射了归去。本队兵士把地堂刀法的根基五招练会了,转去传授别队的官兵。智囊又叮咛大伙儿砍下树枝,扎成一面面盾牌,好挡红毛兵的铅弹。第四日早上,红毛兵又大肆冲来,我们上去迎战,滚地进步,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疆场上留下了几百条毛腿。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这红毛头不久就此投降。厥后再攻卫城,用的也是这体例。”
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甚么豪杰事迹,平生好事倒是做了很多。当年若不是丐帮孙长老一场经验,直到本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力呢。”
陈近南道:“我到了城里,晓得你们在江上,便来寻觅,想不到赶上这场大风雨。若不是吴大哥一曲高歌,也真还找不到。”吴六奇道:“部属一时髦起,倒教总舵主意笑了。”陈近南道:“大师兄弟相称罢。吴大哥唱的是才子孔尚任所作的新曲吗?”
这场大风将划子吹出三十余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世人在本来船埠登陆。
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本国人是极难打出去的。”世人都道:“恰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陈近南道:“当今吴三桂又去跟罗刹国勾搭,他起兵造反之时,我们先一鼓作气的把他打倒,罗刹国没了内应,就没那么轻易入侵。”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鞑子打个两败俱伤。”陈近南道:“这也不错。但短长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可骇。”
韦小宝笑道:“林大哥跟红毛鬼交过手,那好极了。罗刹鬼有枪炮火器,红毛鬼也有枪炮火器,林大哥定有体例。”
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智囊的门徒,公然是明师出高徒……”韦小宝笑道:“你是我师父的部下,公然是强将部下无弱兵。”世人都笑了起来。吴六奇悄悄点头。
陈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兴舟中,曾听黄宗羲先生、吕留良先生、顾炎武先生三位江南名流,说到吴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虽是同会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向没能到广东相见。吴兄成分分歧,亦不能北来。不料本日在此集会,大慰平生。”吴六奇道:“兄弟入会以后,无日不想拜见总舵主。江湖上有言道:‘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豪杰也徒然。’从明天起,我才可称为豪杰了,哈哈,哈哈。”陈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汲引,好生忸捏。”
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燃烧向着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世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的火器竟这般锋利,倘若发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叩首告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
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韦小宝笑道:“担心我坐的船沉了?”双儿低声道:“我晓得你福分大,船是必然不会沉的,不过……不过……”
林兴珠道:“我正如没头苍蝇般乱了手脚,只听智囊大声叫道:‘红毛鬼放了一枪,要上火药装铅子,大伙儿冲啊!’我忙领着众兄弟冲了上去,公然红毛鬼一时来不及放枪。但是刚冲到跟前,红毛鬼又放枪了,我当即滚在地下遁藏,很多兄弟却给打死了,没体例,只得退了下来。红毛鬼却也不敢追逐。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兄弟,大师低头沮丧,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心惊肉跳。”
船埠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半夜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允了,但是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杆。这么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大哭。”
韦小宝道:“师父,罗刹国人红毛绿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们脸上多瞧就是了。他们的火器可真短长,一枪轰来,任你豪杰豪杰,也抵挡不住。”陈近南道:“我也正为此担心,吴三桂和鞑子拚个两败俱伤,恰是天赐规复我汉家江山的良机,但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赶走了鞑子,来个比鞑子更凶暴的罗刹国,又来占我斑斓江山,那便如何是好?”吴六奇问道:“罗刹国的火器,当真没体例对于吗?”
林兴珠道:“那是智囊的神机奇谋……”陈近南为郑胜利献策攻台,克成大功,军中都称他为“智囊”。韦小宝道:“智囊?”见林兴珠眼望陈近南,师父脸露浅笑,已然明白,说道:“啊,本来师父你是诸葛亮。诸葛智囊大破藤甲兵,陈智囊大破红毛兵。”
吴六奇道:“恰是。孔尚任是鄙人的老友,贰心存故国,谱了一套曲子叫〈桃花扇〉,说的是南朝史阁部抗清的故事。这支曲子写的是史阁部精忠抗敌,沉江殉难。近年来满清大兴笔墨狱,孔兄弟这套曲子不敢公开布露,鄙人平时听孔兄弟唱很多了,现在江上风雨高文,不由唱了起来。”陈近南赞道:“唱得好,公然是好。”韦小宝心道:“甚么曲不好唱,却唱这不利曲?你要沉江,小弟恕不作陪。”
马超兴摆下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韦小宝坐第三席时,韦小宝道:“林大哥攻破台湾,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着陪他喝酒,也是心甘甘心。如许的豪杰豪杰,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着林兴珠坐了第三席。林兴珠大喜,心想智囊这个门徒年纪虽小,可实在够朋友。
韦小宝道:“我第一次闻声开红毛枪,也吓得一塌胡涂。”
吴六奇和马超兴同时鼓掌,齐道:“韦兄弟的脑筋真灵。”吴六奇本来对韦小宝并不如何正视,猜想他不过是总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的职司,青木堂近年来虽建功很多,也不见得是因这小家伙之故,见他沉沦阿珂,更有几分鄙夷,这时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娃儿见事好快,倒也有些本领。”
韦小宝道:“是啊。满洲鞑子也是黄皮肤,黑眼睛,扁鼻头,跟我们没甚么两样,说的话也是普通。本国鬼子红毛绿眼睛,提及话来叽哩咕噜,有谁晓得?”
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豪杰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以后,再听他说了。”
林兴珠叫道:“是啊。那天早晨,智囊把我叫了去,问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门的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智囊道:‘日里红毛鬼一放枪,你当即滚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非常忸捏,说道:‘回智囊的话:小将不敢贪恐怕死,明日上阵,决计不敢再滚倒遁藏,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不然的话,你杀我头好了。’”
陈近南浅笑道:“当年国姓爷攻打台湾,红毛鬼炮火短长,公然极难抵敌。我们当时便修建土堤,把几千名红毛兵围在城里,断了城中水源,叫他们没水喝。红毛兵熬不住了,冲出来进犯,我们白日不战,只早晨跟他们近斗。兴珠,当时怎生打法,跟大师说说。”
韦小宝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是我青木堂一点小意义。”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收了。
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智囊之见,该当如何?”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本身为“香主”,虽想林兴珠与陈近南同船而来,必已听到大家对答,但料来他不是六合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主”相称。
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清楚,见他两鬓斑白,神采蕉萃,想是这些年来驰驱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甚么东西给他,深思:“师父是不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师父武功了得,也不稀少我的匕首和宝衣。”俄然间一阵打动,说道:“师父,有件事要禀告你白叟家。”
谈了一会,风雨垂垂小了。陈近南问起吴三桂之事,韦小宝一一说了,碰到惊险之处,自不免加油添酱一番,各种颠末,连马超兴也是初次得闻。陈近南传闻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凭实据,吴三桂非倒大霉不成,非常欢乐;又传闻罗刹国要在北方呼应吴三桂,篡夺关外大片地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
世人谈了一会国度大事,天气渐明,风雨也已止歇。马超兴道:“大师衣衫都湿了,便请登陆去同饮一杯,以驱寒气。”陈近南道:“甚好。”
两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放言纵谈平生抱负,顿时忘了舟外风雨。
马超兴喜道:“今后跟罗刹鬼子比武兵戈,也可用地堂工夫对于。”
韦小宝心下打动,握住双儿的手,说道:“双儿,你对我真好。”双儿胀红了脸,低下头去。
林兴珠道:“那天早晨智囊当真是这般叮咛。他说:‘你不成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飞’的身法挺合用,能够滚到仇敌身前,用单刀斫他们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练得如何?’我听智囊不是叱骂我怯懦怕死,这才放心,说道:‘回智囊的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年师父说道,倘若上阵兵戈,能够滚畴昔斫仇敌的马脚,不过红毛鬼不骑马,只怕没用。’智囊道:‘红毛鬼虽没骑马,我们斫别人脚,有何不成?’我一听之下,恍然大悟,连说:‘是,是,小将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