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儿惨白的脸上微现红晕,低声道:“相公,我……我要杀了刚才阿谁官儿,你可别生我的气。”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咱俩志同道合,你来求我,那是妙之极矣。”问道:“这官儿甚么处所获咎你了?”双儿抽抽泣噎的道:“他没获咎我。这个吴之荣,是我家的大仇敌,农户的老爷、少爷,满是给他害死的。”

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甚么处所?”吴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另有一个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门里。”韦小宝道:“你拷问过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颤栗,啪的一声,诗集落地,说道:“是,是。卑职该死。”

双儿泪水又扑簌簌的流下,哭泣道:“不……不会认错的。那日他……他带了公差衙役来农户捉人,我年纪还小,不过他那凶暴的模样,我说甚么也不会健忘。”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量!我恭诵皇上圣谕,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吴之荣双腿麻痹,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说故究竟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情,卑职想站起来听,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罢。”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叩首,说道:“大……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胡涂。”韦小宝嘲笑道:“你向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轻渎钦差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放逐,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放逐杀头另有更短长的,越加叩首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弘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女儿、丈母、姑母、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满身筛糠般颤栗,牙齿相击,格格出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问:“吴六奇?他也会作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暗害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狡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奥妙军情,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暗叫:“糟糕!”

吴之荣神采极是难堪,心道:“跟你这等不学无术之徒,当真甚么也说不清楚。本日我已获咎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建功,我这出息是再也保不住了。”因而耐着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

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事关严峻,决不敢泄漏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晓得逆谋已经败露,当即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绩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想得挺殷勤。我们可要谨慎,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存候,说道:“是,是。全仗大人保持种植。”

吴之荣欢乐得几欲晕去,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连磕响头,这才辞出。韦小宝恐怕半途有变,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命一名佐领带了,伴同吴之荣去提犯人。

李力世等六合会群雄来到室中,别离坐下。韦小宝道:“众位哥哥,昨晚我听到一个大动静,事情告急,来不及跟众位筹议,仓猝赶到丽春院去。总算运气不坏,固然闹得一塌胡涂,终究救了顾炎武先生和吴六奇大哥的性命。”

吴之荣道:“大人当真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显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企图,我莫非不晓得?还用得着你说?这封信公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手里。”因而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将,公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韦小宝心想:“我须当显得非常难堪,她才会大大见我的情。”皱起眉头,深思半晌,迟疑道:“他是朝廷命官,扬州府的知府,天子刚好派我到扬州来办事,我们如杀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刚才他又来跟我说一件大事,你要杀他,恐怕……恐怕……”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么黄脸婆,倒也风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讽刺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甚么有人作诗讽刺黄脸婆,要你看不过?”

韦小宝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满了核桃大的字,只知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上没说要造反啊。”

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刘伯温,哼,他一定有这本领。你道刘伯温很轻易做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干休。’嘿,短长,短长!”

他回到内堂,差人去传李力世等前来商讨。只见双儿走到跟前,俄然跪在他面前,哭泣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酸痛,为了讨他欢乐,只得假装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轻易听他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常遇春二人功绩很大,死了以后,朱元璋封他二报酬王,一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智囊……”韦小宝道:“对了。那智囊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后知一千年。”跟着滚滚不断的陈述,刘伯温如何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兵戈时又如何甚么甚么当中,甚么千里以外。

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作诗写文章,有些背叛的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非常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猜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总绾一省兵符,他要起兵反叛,朝廷如不先发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口齿顿时聪明起来,他一向跪在地下,目睹得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见对此事非常存眷,因而渐渐站起。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顿时满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光荣,不由得感激涕零,哭泣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便粉身碎骨,也难酬谢。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顿时觉悟,那晚在农户所见,个个是女子孀妇,屋中又设了很多灵位,本来祸首祸首便是此人,模糊记得农户三少奶仿佛曾提过吴之荣的姓名,问道:“你没认错人吗?”

韦小宝道:“信里写了些甚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里的笔墨是非常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恰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他聘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导机宜。信中说:‘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确确是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么大事?你小小官儿,安晓得皇上和朝廷的奥妙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显说要造反,实在忽视不得。”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讲解了,好轻易读完,册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只听得室外脚步声响,知是李力世等人到来,韦小宝道:“这件事放心好了。现下我有要事跟人筹议,你到门外守着,别让人出去,可也别偷听我们说话。”双儿应道:“是。我向来不偷听你说话。”俄然拉起韦小宝的右手,俯嘴亲了一下,闪身出门。

吴之荣扶着椅子,渐渐站起,道:“回大人:吴六奇信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吴六奇本身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

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不会公开写出来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这就是造反了。”

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颤栗,心中暗喜,问道:“读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另有一半。”韦小宝道:“上面如何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韦小宝从小听平话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明朝建国的故事听得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顿时精力一振,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个大将军八面威风,那是短长得很的。你可知徐达用甚么兵器?常遇春又用甚么兵器?”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人间,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覆,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崖门死,信国捐躯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前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韦小宝非常对劲,浅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类事情就不晓得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宋朝岳飞岳爷爷转世,使一杆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长枪,有万夫不当之勇。”跟着提及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这些故事都是从平话先生口入耳来,自是荒唐的多,实在的少。

双儿满脸飞红,又喜又羞,转过了头,低声道:“相公待我如许好,我……我这小我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说着低下了头去。韦小宝见她婉娈和婉,心肠一软,倒不忍就此对她轻浮,笑道:“好,等我们大功胜利,我要亲嘴,你可不准逃脱。”双儿红着脸,缓缓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你现在杀他,这仇报得还是不敷痛快。我让你带他去农户,教他跪在农户众位老爷、少爷的灵位之前,让三少奶她们亲手杀了这狗头。你说可好?”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本身的头不风雅便,忙低下头来,让他摸到本身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跪下叩首,已除下了帽子,韦小宝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皮上,渐渐向后抚去,便如是抚摩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普通,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里砍上他妈的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以外,另有旁人得知么?”

双儿感觉此究竟在太好,只怕一定是真,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韦小宝,不敢信赖,说道:“相公,你不是骗我么?”韦小宝道:“我为甚么骗你?这狗官既是你的仇敌,也就是我的仇敌了。他要送我一场大繁华,我也毫不稀少。只要小双儿至心待我好,那比世上甚么都强!”双儿心中感激,扑在他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吴之荣道:“卑职只随便问几句供词,他三人甚么也不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甚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手札,倒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内里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韦小宝不接,问道:“又是些甚么诗、甚么文章了?”

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于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甚么兵器,却说不上来,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请大人指导。”

韦小宝点头道:“胡说!仕进的人,那一个不想封王封公?莫非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绩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

韦小宝大为奇特,忙握住她手,拉了起来,却不罢休,柔声道:“好双儿,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么事,我必然给你办到。”见她脸颊上泪水不竭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给她抹眼泪。双儿道:“相公,这件事为可贵很,但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韦小宝左臂搂住她腰,道:“越是难堪的事,我给你办到,越显得我宠嬖我的好双儿。甚么事,快说。”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好!是我的好双儿求我,就是你要我杀了天子、要我他杀,我都依你的,何况一个小小知府?但是你得给我亲个嘴儿。”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且都留在这里。你悄悄去把顾炎武那几人都带来,我查问明白以后,就点了兵马,派你押送,送去北京。我亲身拜摺,启奏皇上。这一场大功绩,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以后,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只要皇上一欢乐,你做个巡抚、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

韦小宝搂着她柔嫩的纤腰,心中大乐,深思:“这等现成情面,每天便做它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吴之荣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来求我报仇,让我搂搂抱抱,岂不是好?”随即转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吴三桂,怎能让吴之荣害死?

双儿非常焦急,堕泪道:“我……我原知要教相公难堪。但是,农户的老太太、三少奶她们……每天在灵位之前叩首,发誓要杀了这姓吴的恶官报仇雪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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