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尔布青大怒,转过身来,大声喝道:“立――正!笑甚么?”他身上一丝不挂,兀自装出这副严肃神态,更是风趣非常。众官兵常日虽对他极其害怕,这时却又如何忍得住笑?

林兴珠道:“叨教大帅,既捉了这罗刹将军,为何又放了他?这中间奇妙,还请大帅开导。”韦小宝笑道:“本日我们打了这大败仗,你可知用的甚么战略?”林兴珠道:“那是大帅的神机奇谋,部属佩服得五体投地。”韦小宝点头道:“这不是我的神机奇谋,是皇上安排下的妙策。皇上说道,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战略很好,叮咛我学上一学。你看过‘七擒孟获’的戏没有?就算没看过戏,总听过平话罢?诸葛亮叫魏延出战,只许败,不准胜,连败一十五阵,让孟获夺了七座营寨,引他冲进盘蛇谷,然后火烧藤甲兵。我们本日使的,就是诸葛亮的战略。”诸将尽皆钦服。

图尔布青追到山口,见地势险恶,微微一怔:“仇敌若在此处设伏,那可不妙。”

这句话一出口,隆隆声响,清军大炮又轰了过来。罗刹兵中有些怕死的,当即纷繁抛下刀枪,开端脱衣。图尔布青举起短铳,射死了一名正在脱衣的兵士,喝道:“脱衣服的正法!”但在清军狠恶炮火轰击之下,将军的严令也只得不睬了,十余名流兵满身脱得赤条条地,从阻路的山石上爬畴昔。两边山上清军鼓掌大笑,大喊:“快脱衣服!”

图尔布青见前后均无退路,束手无策。一名军官极是勇悍,带领了数十名敢死队从北边山壁上爬去,诡计杀出一条通路。但山壁陡削,又光溜溜地无容足之处,只爬上数丈,已有十余名流兵摔将下来,非死即伤。山顶上清兵投掷石块,将余下数十人尽数打落。那军官摔得脑浆迸裂,立时毙命。这时清军大炮又不住轰来,山壁间尽是罗刹兵惨呼之声。

清军列队已定,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婉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写着“抚弘远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大清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这位将军头戴水晶顶,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左手重摇羽扇,仿佛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仿佛关云之长,正乃韦公小宝是也。

图尔布青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山谷口烟雾满盈,摆布两边山壁树林中火光明灭,火枪一排排的放将出来。众罗刹官兵齐声惊呼。图尔布青叫道:“掉转马头,退出山谷。”

脱衣逃生的兵士越来越多,图尔布青短铳连发,又打死了两人,却怎禁止得住?清军大炮暂止,山壁顶上有人叫道:“要性命的,快快脱光衣服过来。”这时罗刹兵将那边另有斗志,十之八九都在解扣除靴。

他纵马出队,“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学足了戏文中曹操的模样,只可惜中间少了个凑趣的,没人问一句:“将军为何发笑?”

众兵将见了金银珠宝,便即你抢我夺,有的拿起桌上酒肉便吃,听得主帅命令,大声喝彩,拥出帐外,纷繁上马,循着蹄印向东南边追去,沿途只见金锭、银锭、刀枪、弓箭散在道旁。众兵都说中国兵见到罗刹雄师到来,已吓得屁滚尿流,连兵器也都抛下不要了。

清军将图尔布青押在罗刹兵步队之前站定。罗刹众兵将本来大家低头沮丧、心惊胆战,俄然间见到这位平素严肃苛酷的将军变成这般模样,都觉好笑,此中数十人见到主将光溜溜的屁股,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越来越响,未几时千余官兵齐声大笑。

图尔布青顿时语塞,本身的衣服裤子都是给部下硬剥下来的,仿佛不能怪在这小鬼将军头上。他狂怒之下,满脸胀得通红,疾冲而上,便要和韦小宝冒死。韦小宝身边四名亲兵抢出,挺起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对准了他下身。图尔布青只得留步,不自禁的双手挡在本身下体之前,两边官兵目睹之下,笑声高文。

如此一起追去,连夺七座营帐,均有财物酒肉,模糊听得前面呼喊惊叫之声大起。图尔布青站上马鞍,取出千里镜望去,只见数里外一队中国兵正狼狈奔逃,旗号狼藉,步队不整。图尔布青大喜,叫道:“追到了!”拔出马刀,在空中接连虚劈,叫道:“冲啊!杀啊!”带领兵将,疾冲而前,沿途见二十余匹清军马匹倒毙在路。众兵将喜叫:“蛮子的坐骑没力量逃了!”冒死催马,愈追愈近,目睹清兵从两山间的一条窄道中逃了出来。

韦小宝道:“好,你们谁都不降。厨子出来!”亲兵队后走出十良庖子,上身赤膊,手执尖刀铁签,上前躬身服从。韦小宝对图尔布青道:“你们罗刹国有一味菜‘霞舒尼克’,当年我在莫斯科吃过,滋味很不错,现下我又想吃了!”转头对十良庖子道:“做‘霞舒尼克’!”十良庖子应道:“得令!”便有二十名流兵推了十只大铁炉出来,炉中炭火烧得通红。罗刹官兵面面相觑,不知这中国将军捣甚么鬼。

图尔布青悄悄叫苦,晓得已中了仇敌狡计,目睹后路已断,只得拉转马头,叫道:“大伙儿向前冲!”只冲出数丈,忽听得砰砰巨响,炮弹轰将过来,打死了十余名流兵。图尔布青只吓得魂飞天外,那推测清兵火器如此锋利,而在这崎岖的山道中又竟伏得有大炮。他急跃上马,叫道:“弃了坐骑,集合火力,向来路冲出去。”

罗刹兵将每出去一名,便有两名清兵上来,将他双手反绑在背后,押着行出数里,来到一片空旷的高山上。这一役,二千余名罗刹官兵,除了打死和重伤的六七百人以外,其他一千八百余名都双手反绑,赤条条的列成了步队,秋风吹来,不由簌簌颤栗。

韦小宝叫道:“再拉十名罗刹兵过来,做‘霞舒尼克’!”二十名亲兵又畴昔拉人。被拉到的十名罗刹兵中,有四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韦小宝道:“好,投降的拉到那边。”亲兵将降兵拉到白旗之下,便有人奉上酒肉。亲兵又去队里另拉四名。那四兵目睹投降的有酒肉享用,不降的身上给割下肉来,烧成“霞舒尼克”,虽没见到所割的是何部位,但见清兵的目光老是在本身的下体瞄来瞄去,征象不佳之至,心惊胆战之下,不由得也大喊:“投降!”先前倔强不平的六兵这时气势也馁了,都叫:“投降。”

韦小宝又道:“皇上心肠仁慈,说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过分残暴,乃至折了寿算。罗刹兵倘若投降,就饶了他们性命。”副都统郎坦道:“若不是大帅使那‘霞舒尼克’之计,割了十名罗刹兵的肉来烧烤,吓得他们魂飞魄散,不然这些罗刹兵刁悍之极,只怕也不肯投降。这条战略,可赛过诸葛亮了。”

图尔布青长叹一声,举起短铳对准了本身太阳穴,便欲他杀。他身边的副官夹手将他短铳抢下,说道:“将军,不成以,老鹰留下翅膀,才可飞越高山。”这句罗刹成语,便是中国话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

再追出数里,又夺到清军一座营帐,只见地下除了金银兵器以外,更有很多红红绿绿的女子衣裙,色彩素净,营帐边又有胭脂水粉、手帕钗环等女子金饰。众兵将色心大动,齐叫:“快追,快追,中国蛮子带着女人。”

清军停了炮火,有人以罗刹话叫道:“抛下火枪、刀剑,满身衣服脱光!”图尔布青大怒,叫道:“只抛兵器,不脱衣服!”清军中有人叫道:“抛下火枪、刀剑,满身衣服脱光的,赫拉笑!出来喝酒。不脱衣服的,死蛮基!”图尔布青叫道:“不脱衣服!”

只听得两旁山壁上数千人大声号令:“罗刹兵,投降,投降!”无数大石、擂木滚落,瞬息间便将山道塞住了。罗刹官兵挤在一条窄窄的山道当中,你推我拥,人喧马嘶,乱成一团。清兵居高临下,弩箭火枪,不住发射。

韦小宝笑道:“十良庖子身上早藏好了十条生牛肉,只不过在十名罗刹兵大腿上割了几刀,割得他们大呼大嚷。炭炉子里烧烤的倒是上等牛肉,滋味如何,众位无妨尝尝。”众将纵声大笑。韦小宝叮咛厨子呈上十条牛肉“霞舒尼克”,割切分食,公然又香又嫩,甚是甘旨,再佐以高梁美酒,众将大悦。

洪朝接了将令,于清军众兵将呼喝笑闹声中,带兵押着满身赤条条的图尔布青而去。

韦小宝道:“你降是不降?”图尔布青道:“宁死不降!”韦小宝道:“好!我放你回雅克萨。”叮咛洪朝率兵五百,护送他回雅克萨城。图尔布青只道本身如此倔强,这清军将军必然要杀,竟然肯予开释,大出料想以外,说道:“你既放我,还了我衣服!”韦小宝笑道:“衣服是不能还的。”叮咛洪朝:“你将他送到雅克萨城下,传我将令,停息攻城,牵了这光屁股的罗刹将军绕着城墙走上三圈,再放他入城。”

图尔布青上马入帐,只见桌上摆着酒肉菜肴,兀自热气腾腾,地下抛满了金锭、银锭、锦衣、珠宝。图尔布青大喜,说道:“这是中国蛮子的大将,仓促忙忙逃脱,连金银也不及尽数照顾。大师上马快追!捉到蛮子大将,重重有赏。蛮子大将身边照顾的金银珠宝必然极多,大师去抢啊!”

只听得清军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大师把图尔布青的衣服脱光了,一起出来,不然又要开炮了。”这句罗刹话说得字正腔圆,恰是投降了的罗刹兵被勒迫而说的。

大笑声中,俄然炮铳砰砰的响了八下,号鼓齐奏,一队清兵从后山出来,打着黄旗,列于南边,跟着又有三队清兵,分打红、白、蓝三色灯号,摆列东、西、北三方,将罗刹官兵围在其间。罗刹官兵见清兵或执长枪、或持大刀、或弯弓搭箭、或平端火枪,盔甲光鲜,兵器锋利,本身身上光无寸缕,更感到敌军兵器的勒迫,大家不再发笑,心中大感惊骇。

目睹再过得一会,势将全军淹没,图尔布青叫道:“不打了,停火,停火!”但炮声和众兵将的呼唤将他声音淹没了。他身边官兵齐声大呼:“停火,停火!”余兵跟着叫喊。

“霞舒尼克”是以铁签穿了牛肉条,在火上烧烤,是罗刹国的第一名菜。

当时图尔布青满腔气愤,无可宣泄,早已横了心,将存亡置之度外,大声骂道:“中国小鬼,你使狡计抓住了我,不算豪杰。要杀便杀,干么这般欺侮我?”韦小宝笑道:“我如何欺侮你了?”图尔布青怒道:“我……我如此模样,莫非……莫非还不是欺侮?”韦小宝笑问:“你的裤子,是谁脱下的?”

忽听得前面山谷中有人以罗刹话叫道:“中国蛮子,你们投降了,很好,很好!”又有人叫道:“哈哈,此次中国蛮子可败得惨啦。”恰是本国官兵的语音。图尔布青大喜,当下更无疑虑,纵马直入,前面二千余名马队跟进山谷。图尔布青叫道:“前面是那一队的?你们在那边?”只听得山壁后十余人齐声应道:“我们在这里!中国蛮子兵投降啦!”图尔布青叫道:“好极!”刚一提马缰,猛听得背后枪声砰砰高文。

众将又问:“大帅既已捉到敌酋,却又放他归去,是不是也要七擒七纵,叫他今后不敢再反?”韦小宝道:“那倒不是。这件事我在北京时也叨教过皇上。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广大为怀,我们要不要也学诸葛亮,捉到了罗刹元帅,放他七次?皇上说道:这就不对了。学诸葛亮须得活学活用,不能死学死用。孟获是蛮子的酋长,他说不反,就永久不反了。我们捉到的只是罗刹元帅将军,他说不反,是不管用的。罗刹国的沙皇和摄政女王又会另派元帅,提兵再来犯我疆界。”众将点头称是。

又追一阵,只见道上弃着几双靴子,几顶红缨帽。图尔布青叫道:“中国蛮子的元帅将军改装逃命,多数扮成了小兵。可别让他们瞒过了。”侍从道:“将军料事如神,定是如此。”图尔布青叮咛收起靴帽,说道:“抓到了中国蛮子,不管他是小兵还是火夫,叫他们都来试戴帽子,试穿靴子,试得合式的,多数便是大将。”部下又一齐奖饰将军聪明聪明,人所莫及。

韦小宝道:“你既已投降,便当归顺大清,这就到北京去处中国天子叩首罢!”图尔布青道:“不降,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降。”韦小宝提大声音,问众罗刹官兵:“你们投不投降?”众官兵都低头不语。韦小宝指着西边的白旗,叫道:“投降的军官兵士,站到那边去!”众官兵呆立不动,有些官兵心下想降,但见无人畴昔,便也不敢先去。

数百名罗刹兵将要爬出阻道的山石,俄然霹雷一声巨响,地雷爆炸,从地底炸了上来,数百名兵将有的弹上十余丈,有的断首折肢,血肉横飞,幸运不死的仓猝爬回。

罗刹兵纷繁上马,从阻住山口的巨石大木上爬畴昔,后队便向两边山壁放枪保护。罗刹兵火枪的火力锋利,射程又远,倒也打死了很多清兵。但清兵大炮不住轰来,势道狠恶。

十良庖子走到十名罗刹兵身前,将手中闪亮的尖刀高高举起,落将下来。十名罗刹兵齐声惨叫。亲兵将那十名罗刹兵拉到山坡以后,但见地下鲜血淋漓。十良庖子左手的铁签上这时已串上一条条肉条,拿到炭炉上烧烤起来。罗刹官兵相顾骇然,一片沉寂当中,但听得炭火必剥作响,肉上脂油滴入火中,收回嗤嗤之声。

图尔布青怒不成抑,但见数名部下瞪眼瞧着本身,明显是不怀美意,伸手便去拔腰间佩刀。他手指刚碰到刀柄,背后一兵扑将上来,搂住他头颈,五六名流兵一齐拥上,将他按倒在地,七手八脚,顿时把他满身衣服剥得洁净,抬了出去。

韦小宝手一挥,便有二十名亲兵畴昔拉了十名罗刹兵过来。韦小宝以罗刹话喝道:“割下他们身上的肉来,烧‘霞舒尼克’!”

既有人带头投降,余下众兵也就不敢再逞刚勇,有的不等亲兵来拉,便走到白旗之下。半晌之间,一千八百余名罗刹官兵都降了,只剩下图尔布青一人,直挺挺的站在本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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