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当中竟会有人,蓦地里听到这声音,语声虽轻,在两人耳中却直如轰轰焦雷普通。郭靖固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梁子翁也不由毛骨悚然。

那女人刚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那老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霸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俄然想到:“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即开口。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药。传闻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灵药了。”

俄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撒泼?”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空旷,隧道已完,来到一间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那边去?”

郭靖碰了个钉子,忙道:“是,是。”隔了半晌,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如果行走不便,长辈负你白叟家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安知我是白叟家?”郭靖唯唯,不敢出声,要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硬开端皮又问:“您可要甚么利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

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仍扼在郭靖颈中,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仇敌俄然自行奉上门来,“是贼男人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敌引到我手中吗?”她头发垂到了脸上,抬头向天,本来该可看到头顶星星,这时面前却乌黑一片,想要站起家来,下半身却使不出半点力道,深思:“那定是我内息走岔了门路,只消师父随口指导一句,我立即就好了。在蒙古,我碰到全真七子,马钰只教了我一句内功法门,再下去问到要紧关头,他就不肯说了。倘若我这时是在师父身边,我就问一千句、一万句,他也肯教,师父……师父,如果我再拉住你手,你还……还肯再教我么?”一顷刻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平生旧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了出来?莫非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不敢忽视,朗声道:“鄙人是关东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鄙人非追还不成,请尊驾勿加禁止。”

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问甚么,天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答道:“霸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语音中透暴露情不自禁的欢愉之意,又问:“王处一是你甚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不称他师父、师叔、师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工夫。”

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隧道,他艺高人胆小,虽面前乌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却也不怕郭靖暗害,发足追去,反而欢乐:“瓮中捉鳖,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不喝干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悄悄叫苦:“这隧道总有绝顶,可逃不了啦!”梁子翁哈哈大笑,双手伸开,摸着隧道摆布两壁,也不性急,渐渐一步步紧急。

那女人喘着气,向梁子翁道:“你这几下擒特长,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来的罢?”

他腿上工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短长非常。那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头顶撞壁,接着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当即缩回。“冲阳穴”位于足趺上五寸,若为人拿正了穴道,一条腿便麻痹不仁,他急踢急缩,总算没给拿住,但本身已扭得膝弯剧痛,再加头顶这一撞也疼痛不小。

梁子翁叫骂了几声,猜想郭靖决计不会上来,喝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会追到你。”踊身跳下。郭靖大惊,又退了几步,竟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本来是个隧道。

两人听话声不像是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忙道:“我是不谨慎掉出去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地点,抢上数步,伸手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一团乌黑当中,一个乱抓,一个瞎躲。俄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衣袖。

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叩首,说道:“弟子拜谢前辈拯救之恩。”

出得洞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郭靖喉头受扼,几近喘不过气来。贰心中惶恐,忙运内力抵抗。那女人用心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半晌,才垂垂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会道指正宗的内功。你说霸道长受了伤,霸道长叫甚么名字?”

那女子道:“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偶然中闯进我洞来,已罪不成恕,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师,莫非武林中的端方你也不懂么?”梁子翁愈觉诧异,问道:“就教尊驾的万儿。”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本技艺腕的那只手狠恶颤抖,渐渐松开了手指,又听她强抑嗟叹,仿佛非常痛苦,问道:“你有病么?”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太短剑,喝道:“你认得这短剑,是不是?”

他身在半空已然运劲,只待着地时站定,以免跌伤,不料双足所触处都是一个个圆球,圆球转动,安身不稳,仰天一交颠仆,支撑着坐起家来时手触圆球,吓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这些大圆球都是死人骷髅头,看来这深洞是赵王府杀了人以后丢弃尸身的地点。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当中,阴沉之气更甚。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人,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垂怜,当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接踵归天,我伯父、伯母收留了我去扶养,在我十一岁那年,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一家有钱人家做丫头,那是在上虞县蒋家村,这家人家姓蒋。蒋老爷对我还好,蒋太太可凶得很。”

梁子翁自大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嗟叹,心想此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敷为患,运劲于臂,双手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俄然手腕上碰到一股大力向左黏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震得发展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么?”那女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听了她这话,不加思考的便纵身畴昔,突觉五根冰冷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本技艺腕,劲力大得异乎平常,给她一拉之下,不由得向前扑出,撞入一团干草。

郭靖只消机警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转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拯救之恩,想来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更无涓滴疑忌,当即照实答复:“是啊!长辈幼时曾用这短剑杀死一个恶人,那恶人俄然不见了,连短剑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紧,顿时堵塞,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时给那女人伸左手擒住。

“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在井栏边洗衣服,蒋老爷走过来,摸摸我的脸,笑咪咪的说道:‘小女人越长越划一了,不到十六岁,必然是个美人儿。’我转过了头不睬他,他俄然伸手到我胸口来摸,我恼了,伸手将他推开,我手上有皂荚的泡沫,抹得他胡子上都是泡沫,我感觉好笑,正在笑,俄然咚的一声,头上大痛,吃了一棒,几近要晕倒,听得蒋太太痛骂:‘小狐狸精,年纪小小就来勾引男人,大起来还了得!’一面骂,一面打,拿木棒夹头夹脑一棒一棒的打我。我转头就逃,蒋太太追了上来,一把抓住我头发,将我的头拉向前面,举起木棒打我的脸,骂道:‘小浪货,我突破你的臭脸,再挖了你的眼睛,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将手指甲来掏我眸子子,我吓得怕极了,大呼一声,将她推开,她一交坐倒。这恶婆娘更加怒了,叫来三个大丫头抓住我手脚,拉我到厨房里,按在地下。她将一把火钳在灶里烧得通红,喝道:‘我在你的臭脸上烧两个洞,再烧瞎你的眸子,叫你变成个瞎子丑八怪!’我大呼告饶:‘太太,我不敢啦,求求你饶了我!’蒋太太举起火钳,戳向我的眸子!”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活力,非杀了我不成。前辈但是受了内伤?弟子这里有很多药,此中五味是朱砂、田7、血竭、熊胆、没药,霸道长也不需用这很多,前辈如果……”那女人怒道:“我受甚么内伤,谁要你奉迎?”

郭靖这才明白,这女人高傲得紧,不肯受后辈恩德。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想:“刚才真死里逃生,这黑洞当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蓉儿听,只怕她还不肯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绝壁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吃力的攀附了上去。

那女人沉吟半晌,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放在地下,星光熹微下灿然刺眼,鲜明是柄短剑。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短剑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字,恰是那晚本身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啸天与杨断念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短剑一柄,两人曾有约言,老婆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为姊妹,如果一男一女,那就是伉俪。两人互换短剑,作为信物,是以刻有“杨康”字样的短剑厥后在郭靖手中。他当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短剑的形状倒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道:“杨康?杨康?”贰心机不灵,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听王妃说过。

只听得那声音又阴沉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么?”话声似是女子,说话时不住急喘,仿佛身患沉痾。

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

那女人喜道:“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狠恶的咳嗽了几下,说道:“那是柯镇恶!”声音甚是苦涩。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道:“是。”心下奇特:“她如何晓得我从蒙古来?”

只听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来!”郭靖心想:“我可没那么笨,上来送命!”伸手四下摸索,身后浮泛无物,因而向后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跃下追杀。

梁子翁心念明灭:“此人在暗中如处白天,拿穴如是之准,难道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这一招。他知敌手短长,这掌使上了十成力,心想此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忽听得格格一响,仇敌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仇敌手腕冰冷,似非血肉之躯,那敢再行拆招,当场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气,心想:“我活了几十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她是女人呢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知此中蹊跷。”忙奔回香雪厅去。一起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宝血当然给她吸得干清干净。莫非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赶上了臭叫化,养蛇炼血却又撞到了女鬼,两次都几乎性命不保。莫非修炼长生果然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乃至功败垂成么?”

郭靖给她扼得面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时,只见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恰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着力挣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那边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如何是她?她救了我性命?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

那女人嘲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美意。”左手伸出,搭住他肩头一拉,郭靖只觉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觉颈中冰冷,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头颈,只听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回身哈腰,负着她走出隧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

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涓滴不动,梁子翁知她果然下身不能挪动,惊惧之心减了七分,渐渐逼近,正要纵身上前攻击,俄然脚踝上有物卷到,似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息,鞭来如风,他应变奇速,就在这一刹时身随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撞上了土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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