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及郭靖心神稍定,回过甚来,韩宝驹等人脸孔已经看不清楚,瞬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个小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风劈面,那红马奔驰得敏捷之极。
世人都感奇特,不知贰心中转甚么动机。韩小莹是女子,毕竟心机精密,轻声问道:“你但是还成心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究点了点头。韩宝驹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郭靖嗫嚅不答。
黄蓉骂道:“你这丢脸的矮瘦子,干么骂我是小妖女?”又指着朱聪道:“另有你这肮脏肮脏的鬼秀才,干么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两人吃了牛肉,那小红马也吃饱了草,两人上马向来路归去,未牌稍过,已来到小客店前。郭靖牵了黄蓉的手,走进店内。
郭靖道:“嗯。我要牵着你的手,对六位师父与马道长他们说道:蓉儿是好女人,不是妖女,我……我不能没有她……”一面说,一面拉着黄蓉的小手,昂起了头,斩钉截铁般说着,仿佛柯镇恶、马钰等就在他面前:“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女人……很好很好的……”贰心中有无数言辞要为黄蓉辩白,但话到口头,却除了说她“很好很好”以外,更无别语。
韩小莹温言道:“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奉告大汗,一夫二女,分身其美,有何不成?我瞧成吉思汗本身,一百个老婆也还不止。”
俄然窗外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干么这般逼他?好不害臊!”世人一怔。那女子叫道:“靖哥哥,快出来。”
朱聪问道:“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你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毕生的了?”郭靖不懂“私订毕生”是甚么意义,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必然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
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道:“莫非是黄药师的女儿?”
黄蓉嫣然一笑,从革囊中取出一大块生牛肉来,用湿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来,说道:“让小红马息一忽儿,我们打了尖就归去。”
郭靖道:“没说过。”顿了一顿,又道:“用不着说。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两个内心都晓得的。”
韩宝驹见郭靖不语,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说你此后再也不见那小妖女了。”
郭靖好生难堪,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深爱笃,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平生如何还能做人?只见几位师父都是目光严峻的望着本身,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倒,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下来,说道:“师父,我不见蓉儿,我活不了三天,就会死的!”
郭靖一听恰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天井当中,左手牵着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跃起。韩宝驹、全金发、朱聪、丘处机四人跟着出房。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是蓉儿。蓉儿是好女人,不是妖女!”
郭靖非常惶恐,躬身说道:“弟子从未见过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甚么遗言,我妈也没跟我说过,请道长示下。”
这一日来到山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时近四月,天时已非常酷热。两人纵马驰了半天,一轮红日直照头顶,郭靖与黄蓉额头与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灰尘飞扬,黏得脸上腻腻的甚是难受。黄蓉道:“我们不赶道了,找个阴凉的处所歇歇罢。”郭靖道:“好,到前面镇甸,泡一壶茶喝了再说。”
丘处机哑然发笑,神采登和,说道:“公然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卤莽。”便将十八年前如何在牛家村与郭杨二人结识、如何杀兵退敌、如何追随郭杨二人、如何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如何立约比武等情由,重新至尾说了一遍。郭靖此时方知本身出身,不由伏地大哭,想起父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七位师父恩重如山,粉身难报。
丘处机问道:“甚么白衫子、黑衫子,小女人、大女人?”韩小莹沉吟道:“我听得梅超风叫她小师妹,又叫她爹爹作师父……”
隔了很久很久,黄蓉悄悄放下郭靖的手,从马旁革囊中取出一块汗巾,到小溪中沾湿了,交给郭靖抹脸。郭靖正在呆呆的入迷,也不接过,俄然说道:“蓉儿,非如许不成!”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道:“甚么啊?”郭靖道:“我们归去,见我师父们去。”黄蓉惊道:“归去?我们一起归去?”
说话之间,两乘马追近了前面一顶肩舆、一匹毛驴。见驴上骑的是个大瘦子,穿件紫酱色熟罗袍子,手中拿着把明白扇不住挥动,那匹驴子偏生又瘦又小,给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压得一跛一拐,行动维艰。肩舆四周轿帷都翻起了通风,轿中坐着个身穿粉红衫子的肥胖妇人,说也真巧,两名轿夫竟也是一对身材黄瘦的老者,走得气喘吁吁。轿旁驰名丫环,手持葵扇,不住的给轿中胖妇人打扇。黄蓉催马前行,赶过这行人七八丈,勒马转头,向着肩舆劈面畴昔。郭靖奇特:“你干甚么?”黄蓉叫道:“我瞧瞧这位太太的模样。”
黄蓉起先感觉好笑,听到厥后,不由非常打动,轻声道:“靖哥哥,你师父他们恨死了我,你多说也没用。别归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岛上,到他们永久找不到的处所去过一辈子。”郭靖心中一动,随即正色道:“蓉儿,我们非归去不成。”黄蓉叫道:“他们必然会生生拆开我们。咱俩今后可不能再见面啦。”郭靖道:“我死也不跟你分开。师父,你们甚么话我都服从,但我决不跟蓉儿分开。你们打死我好了,我不逃,不抱怨,但我决不跟蓉儿分开。”
朱聪不跟小女人普通见地,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公然明艳无俦,平生未见,怪不得靖儿如此为她倒置。韩宝驹却勃然大怒,气得唇边小胡子也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滚!”黄蓉鼓掌唱道:“矮冬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踢两脚……”郭靖喝道:“蓉儿不准玩皮!这几位是我师父。”黄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去。黄蓉侧身让开,又唱:“矮冬瓜,滚皮球……”俄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时骑上了红马。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身法再快,又怎赶得上这匹风驰电掣般的汗血宝马?
那店伴得过郭靖的银子,见他返来,满脸堆欢的迎上,说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您筹措点儿甚么吃的?”郭靖惊道:“都去啦?留下甚么话没有?”店伴道:“没有啊。他们向南走的,走了不到两个时候。”郭靖向黄蓉道:“我们追去。”
丘处机向郭靖招手道:“你过来。”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压。郭靖曾得马钰传授过道指正宗的内功,十多年来跟着六怪打熬力量,外功也自不弱,丘处机这一下竟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掌力俄然松了。郭靖本在运劲抵挡这一按之力,外力忽松,他内劲也弛,那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给丘处机悄悄一扳,仰天颠仆。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世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高招,可要记着了。”郭靖点头承诺。
黄蓉本来心中凄苦,听了他这句赛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的话,俄然间满腔都是信心,只觉两颗心已紧紧结在一起,天下再没甚么人、甚么力道能将两人拆散,心想:“对啦,最多是死,莫非另有比死更短长的?”说道:“靖哥哥,我永久听你话。咱俩死也不分开。爹爹也分不开咱俩个。”郭靖喜道:“本来嘛,我说你是很好很好的。”
两人赶到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次日买了一匹高头白马。郭靖必然要骑白马,把红马让给黄蓉乘坐。两人按辔缓行,一起游山玩水,乐也融融,或郊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也不过份密切。黄蓉固不觉得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两人身边金银很多,饮食不虞匮乏。
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但是姓黄?”郭靖道:“是。”韩小莹一时茫然无言。柯镇恶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风的师妹?”
六怪听了,果觉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见地精到。朱聪道:“霸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王处一道:“那一年先师、九指神丐、黄药师等五位高人在华山绝顶论剑。洪老前辈武功卓绝,却极贪口腹之欲,华山绝顶没甚么美食,他甚为无聊,便道谈剑作酒,说拳当菜,和先师及黄药师前辈讲论了一番剑道拳理。当时贫道陪侍先师在侧,有幸得闻妙道,好生得益。”柯镇恶道:“哦,那黄药师想是‘东邪西毒’中的‘东邪’了?”
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晓得么?如果他晓得你偷偷跟他女儿相好,你另有命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师父一本钱领,已这般短长。那桃花岛首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郭靖低声道:“蓉儿如许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会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屁!黄药师恶尽恶绝,怎会不是恶人?你快发一个誓,今后永久不再跟这小妖女见面。”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对他们的师父也一贯恨之入骨,均想黑风双煞用以杀死张阿生的武功是黄药师所传,世上若无黄药师这大魔头,张阿生自也不会死于非命。
郭靖好生绝望。黄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兴烟雨楼相会,当时必可见到你众位师父。你要说我‘很好,很好’,当时再说不迟。”郭靖道:“到中秋节足足另有半年。”黄蓉笑道:“这半年中咱俩到处玩耍,岂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旷达,又少年贪玩,何况成心中人相伴,不由心对劲足,鼓掌喝采。
黄蓉右手持缰,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别离不到半日,但刚才一在室内,一在窗外,都是胆战心惊,忧?焦炙,唯恐有失,这时相聚,如同劫后相逢普通。郭靖心中迷含混糊,自发逃离师父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本身性命还亲的蓉儿,而后永不见面,那宁肯断首沥血,也决计不能服从。
丘处机虎起了脸,对郭靖瞪目而视,嘲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岂是平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遗志,你是全然不睬的了?你这般妄图繁华,忘本负义,跟完颜康这小子又有甚么别离?你爹爹当年却又如何说来?”
丘处机道:“恰是。”转头向郭靖笑道:“马师哥虽传过你一些内功,幸亏你们没师徒名份,不然排将起来,你比你夫人矮着一辈,那可一世不能出头啦。”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愕,问道:“甚么?”郭靖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起家来,问道:“为甚么?”
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阳克等相斗时,已自留意到了黄蓉,见她端倪如画,风韵绰约,当时悄悄称奇,现在一转念间,又记起黄蓉对他神情密切,非常回护,问道:“是阿谁穿白衫子的小女人,是不是?”郭靖红着脸点了点头。
两人出店上马,向南追随,但始终不见三子六怪的踪迹。郭靖道:“只怕师父们走了另一条道。”因而催马重又转头。那小红马也真神骏,固然一骑双乘,仍来回奔驰,不见疲态。一起探听,途人都说没见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样的人物。
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如许的一扳,倘若抵挡不住,必向后跌,只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刚猛绝伦,遇强愈强。穆女人受教光阴虽短,却已习得洪老前辈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师弟的一扳,但决不随势屈就,就算颠仆,也要跌得与仇敌用力的方向相反。”
郭靖拭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甚么?”郭靖道:“我不喜好她做老婆。”韩小莹道:“你不是一向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友,可不要她做老婆。”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有志气。管他甚么大汗不大汗,公主不公主。你还是遵循你爹爹和杨叔叔的话,跟穆女人攀亲。”不料郭靖还是点头道:“我也不娶穆女人。”
韩小莹珍惜徒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我们得知杨大爷的后嗣是男儿,指腹为婚之约不必守了,是以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
韩宝驹平生从何尝过情爱滋味,听了这几句话怫然不悦,喝道:“那成甚么话?”韩小莹心中却想起了张阿生:“我们江南七怪当中,五哥的性子与靖儿最像,但是他一向在悄悄喜好我,却向来只道配我不上,不敢稍露情义,怎似靖儿跟那黄家小女人普通,说甚么‘两个内心都晓得,我不能没有她,她不能没有我’?如果我在他死前几个月让他晓得,我实在也不能没有他,他平生也得有几个月真正的欢乐。”
小红马一阵奔驰,离中都已数十里之遥,黄蓉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着上马,那红马不住将头颈在他腰里挨擦,非常亲热。两人手拉动手,冷静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提及。但即使一言不发,两心相通,相互早知对方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