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道:“梅超风手中的九阴真经,你跟她在一起时,曾经看过的,是不是?”

黄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暴虐,别要愤怒当中暗施毒手,他功力精深,动手以后可挽救不得,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克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关键,只要他手劲收回,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克休想活命。

欧阳锋道:“传闻黑风双煞曾盗去真经下卷,又传闻陈玄风是你杀的,是不是你杀了陈玄风以后,抢了他的真经?”郭靖道:“当时弟子还只六岁,一字不识,不懂甚么真经,怎有本领抢他经籍。”欧阳锋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此谙练?”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创的武功法门。他说,他师兄有遗训,全真派弟子,决不能学真经上工夫……”

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挺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短剑已给打落在地。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给梅前辈抓住了,挣扎不脱,给她当作马骑……没见过她的真经。当时她只想扼死我,为她丈夫报仇,也决计不肯让我看甚么真经。”

黄药师见两人有茫然之色,问道:“那一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笔墨通俗,我半点也不懂,难记之极。我乘着影象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

黄药师黯然神伤,欧阳锋却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那边?”郭靖正待答复,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何为?锋兄、七兄,你我多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

黄药师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昂首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如何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闻声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旁人天然不知。世人见他神采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甚么,都感奇特。

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说道:“药兄,你的美意兄弟心领了,本日就此别过。”黄药师道:“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洪涛鲨群

黄药师翻脱手中真经下卷的默文,听郭靖所背,果然一字不错。默本中有几句或为血渍、水渍、汗渍涂污,或为泥沙磨损,当是陈玄风、梅超风盗去后在练功窘境中弄损,郭靖也毫无停滞的背诵下去,文理通畅,高低连贯。有些处所引述老子《品德经》、庄子《南华经》,虽出缺字,郭靖背诵时全数补足,黄药师曾经读过,也知不错。贰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盗汗:“莫非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人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连最后那段缠夹不清的古怪笔墨也非常流利的顺口全背了出来,终究全数背完。

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今后的事,就轻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何为?”说道:“郭贤侄技艺高强,内力奇特,真乃幼年豪杰,记诵之学也必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罢。”黄药师道:“恰是。蓉儿你再吵,郭贤侄的心机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开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罢,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

郭靖道:“我晓得有一部九阴真经,但是从没见过。周伯通周大哥说道……”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见过老顽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一小,荒唐,荒唐!”

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恰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疼。”黄蓉道:“你本就偏疼,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端方。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夺目之极,他既已留意,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计,渐渐的走畴昔,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间兄,我有甚么好,你干么这般喜好我?”

当欧阳克与郭靖二人读到最后,欧阳克兀安闲“揭谛古罗……”的朗读,未到读完,黄药师不肯二人见到梅超风所写的字,便将抄本合上,说道:“这些古怪笔墨难背得很,不消再读了。”

黄蓉道:“师父,我去给您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极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羹,您必然喜好。”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情意,瞧小娘们胜利这个模样!”黄蓉微微一笑,说道:“师父,欧阳伯伯、欧阳间兄,请罢。”她既与郭靖姻缘得谐,喜乐不堪,对欧阳克也就消了仇恨之心,此时现在,天下个个都是好人。

他从梅超风处拿回真经下卷后,见抄本上泪痕点点,血迹斑斑,晓得这徒儿为此吃了很多苦,不由得心生怜悯。翻到最后,见到那几行字,忆及她昔年拉住本身左手,悄悄摇摆撒娇恳求,口叫“师父,师父!”不由喟然长叹。那几句欧阳修和朱希真的词句,他当年曾加笔录,大弟子曲灵风看到后,转教了梅超风,她一向服膺在心,厥后写在真经以后。墨迹深印,有些笔划给沙子擦损了。猜想写时眼睛未瞎,词句笔划清楚,笔墨紧接在怪文以后,与亡妻的笔迹大不不异,如在盲眼以后再写,字行不能如此笔挺,也难以不与经文堆叠。

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导,当即跪下叩首,口称:“多谢岳父!”

黄药师给欧阳克与郭靖二人所读背的,恰是梅超风不久之前所缴还的九阴真经下卷。他想二人背书之时,欧阳锋与洪七公必在旁听着,洪七公听了不打紧,欧阳锋听到以后,如学到了上卷中的一些纲领法门,以他的才干修为,说不定能由此而增加武功。即便欧阳锋没听到,欧阳克只消有本身亡妻当年非常之一的记心,也能将经文记得很多,默写出来与他叔父共同研讨,也是大有后患。是以他给二人朗读的乃是下卷。下卷中所载工夫,若无上卷的总纲以作指归,则读来茫无眉目,全然不知所云,何况最后一段怪文奇语,叽哩咕噜,揭谛揭谛,混乱缠夹,没一句有半点理路可循。当年亡妻读了以后,回房当即默写,并且是先默此段怪文,也即束手无策,饶是她记心绝顶,也只能对成文的笔墨语句过目不忘,对胡乱拼集、全无文理可言的长篇咒语,说甚么也记不清楚了。是以黄夫人的初次默本,高低卷笔墨虽影象无误,下卷的这段怪文,却默得混乱倒置,多次涂改,勾来划去,本身浑不知有几句是对,有几句全然错了。黄药师猜想本来就已多数默错,再给欧阳克看到,他也必没法记诵,错上加错,不敷为患。

他尚未站起,欧阳克俄然喝道:“且慢!”

郭靖解了衣带,敞开大襟,说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跟着将怀中各物拿出,放在石上,是些银两、汗巾、火石之类。欧阳锋哼了一声,伸手到他身上去摸。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

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让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由哈哈大笑。

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胡乱背背。”黄药师给他二人读的是下卷经文,从“天之道”开端,郭靖便不背上卷经文,也只从“天之道”开端,因而背道:“天之道,损不足而补不敷……”这部九阴真经的经文,他反来覆去已念了不下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页,世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本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干,更大惑不解,满脸喜容当中,又都带着万分诧异惊奇。

洪七公万想不到这场背书比赛竟会如此结束,较之郭靖将欧阳克连摔十七八个筋斗都更令他骇怪十倍,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口合不拢来,听欧阳克喝叫,忙道:“如何?你不平气么?”欧阳克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经本来。长辈大胆,要猖獗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节何为?刚才你叔叔说了甚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上翻,说道:“我姓欧阳的岂能任人欺蒙?”他听了侄儿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定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想篡夺经文,相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属主要了。

他自与夫人结褵以后,伉俪情深爱笃,对梅超风话也未几说一句,此时回想昔日情怀,又想到陈梅二弟子的私交为曲灵风发觉、曲陈打斗后,他今后不大理睬陈梅二人,任何武功再不传授,他二人盗窃九阴真经,也可说是迫于无法,一半是本身所激成,处境亦甚可悯。言念及此,不由怃然。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短剑抵在胸口,叫道:“爹,你倘若硬要叫我跟阿谁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本日就死给你看罢。”黄药师晓得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获得,叫道:“放下短剑!有话渐渐好说。”

黄药师缓缓揭过册页,每一页上都有很多斑点指印,偶然连笔迹也掩过了几个。到了最后一段,尽是不成辞意的叽哩咕噜怪文,欧阳克看得几字,便道:“摩诃波罗,揭谛古罗……黄父执,这一大段叽哩咕噜,我一句也不懂,背不来的。”黄药师道:“你不消管,尽管照读照背便了。难是难些,若不艰巨,也显不出两位大才。”郭靖为了背诵这段“摩诃波罗”的怪文,当时有三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忧?万分,整整硬记了差未几十天。此时见到,心中早已熟极而流。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克面有得色,心想:“此人真有本领,只读一遍就把这许很多多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

黄药师渐渐揭到最后一页,见到怪文以后写着歪倾斜斜的几行字,心知第一行是:“恁时相见早留意,何况到现在。”第二行是:“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第三行是:“人已老,事皆非,花间不饮泪沾衣,现在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最后阔别数行,写着几个歪倾斜斜的字:“师父,师父,你快杀了我,我对你不起,我要死在你手里。师父,师父。”

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防备,也就不敢动手,细摸郭靖身上果无别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身后选婿这等说话,忽地想起,这小子傻里傻气,看来不会扯谎,或能从他嘴里套问出真经的下落,蛇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铁盖掀起,两条怪蛇从杖头圆孔中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贤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那边学来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他。

洪七公知他企图,悄悄好笑:“黄老邪偏疼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保护我这傻徒儿了。唉,他背书的本领如此了得,却也不能算傻。”

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刚才强记硬背的笔墨,公然健忘了好些,当下定必然神,渐渐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不足而补不敷,是故虚胜实,不敷胜不足……”他果然聪慧过人,前面几句收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前面道家通俗的修习内功、运气转息、调和阴阳的法门,他全然不懂其义,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厥后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前面的奇文怪句,更一句也背不出来。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很多,那可真难为你了。”进步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黄药师见他脸上没涓滴狡猾神态,并且郭靖所背经文,特别是末段的怪话咒语,叽哩咕噜,更远比笔录本上所记为多,心想当时亡妻影象不全,身亡有灵,自必影象完整了。以黄药师之饱学才干,原不致等闲信赖亡妻冥授这等虚无迷茫之事,只是他爱妻成痴,思妻近狂,只盼真有其事,亡妻在冥当选婿,变成了一厢甘心,不由得又欢乐,又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半子,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给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

第十九回

黄药师悄悄感喟,好生绝望,心想:“周伯通奉师兄遗命把守九阴真经,他爱武成癖,这些年中,天然将经籍读了个熟透。那是半点不奇。本来鬼神之说,终属迷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刚巧。”

洪七公道:“傻小子,他们用心要我们都雅,爷儿俩认栽了罢。”

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给你娇纵坏了?”

欧阳克只感一阵含混,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西域处所大得紧,冷的处所当然很多,但有些处所风和日暖,就如江南普通。”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哄人。”欧阳克待要辩论,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渐渐再说不迟,快背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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