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缓缓推开,一名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跟着那少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那少女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半晌,推开舱门,轻声道:“郭爷到。”
洪七公跳起家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凿沉了船。”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小舢板。”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给铁椎椎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出去的不是海水,倒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右手连扬,掷出钢针,数十条蝮蛇都给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扭曲,已游动不得。郭靖心想:“蓉儿固然也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的本领,比起师父来却差得远了。”跟着缺口中又涌了数十条蝮蛇出去。洪七公射出钢针,出去的蝮蛇又尽数钉死在地。却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嘘嘘不断,蛇头闲逛,愈来愈多。
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克大声惊呼,已给洪七公抓住后领,提了畴昔。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老是不准!”欧阳锋见侄儿落入他手,当即笑道:“七兄,又要来伸量兄弟的工夫么?我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般亲热干甚么?拉着他的手不放。”
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目睹已过了八九个时候,洪七公师徒仍无动静。欧阳锋倒担忧起来,只怕两人毒发以后,要强不肯张扬,毒死老叫化正合情意,毒死郭靖可就糟了,没法从黄药师手里取经,九阴真经今后失传,因而到门缝中偷偷张望,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洪七公话声清脆,中气充分,心道:“定是老叫化机灵,没中到毒。”他毒物虽多,但要只毒洪七公而不及郭靖,一时倒也苦无良策。
第二十回
欧阳锋命人钓起一条沙鱼,放在船面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沙鱼下唇,两下一分。那条沙鱼几有两丈来长,给他这么一分,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暴露两排匕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鱼口被铁钩钩破之处,左手快速变掌,在鱼腹下托起,顺手挥出,一条两百来斤的沙鱼顿时飞起,水花四溅,落入海中。
郭靖望了很久,四下里星月无光,波澜上偶有白浪,别的一无所见,只得落到船面,把欧阳锋逼他写经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点头,并不言语,深思:“老毒物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得真经,决不罢休,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郭靖想起周伯通丧命,放声大哭。洪七公也心中凄然,目睹坐船向西缓行,再过一天,便可望获得陆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迳到厨房中去掠取了一批饭菜,与郭靖饱餐一顿,倒头呼呼大睡。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这是老衲人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甚么老衲人治臭虫?”周伯通道:“畴前有个老衲人,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这药灵验非常,臭虫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虫杀得干清干净,就赔还卖主十倍的钱。如许一叫,可就买卖昌隆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归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衲人,要他赔钱。那老衲人道:‘我的药非灵不成,倘若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如何用?’”他说到这里,笑吟吟的只是点头晃脑,却不再说下去。
洪七公叹道:“老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当然毒极,这两条怪蛇的毒汁,可也忒短长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通嘻嘻而笑,对劲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
欧阳锋见他沉吟不语,说道:“你已把经文牢服膺在心中,写了出来,于你涓滴无损,又有甚么游移?”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性命,我跟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服从,那叫做痴心妄图!”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性命也不救么?”
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就教。”欧阳锋道:“不敢当。”洪七公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短长非常,又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笑道:“这蛇毒甚是独特,鲜血一赶上就化成毒药。毒液虽只小小一杯,但一条沙鱼的伤口碰到以后,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条沙鱼碰上了,又多了百来斤毒汁,如此愈传愈广,永无止歇。”洪七公道:“这就叫做流毒无穷了。”欧阳锋道:“恰是。兄弟既有了西毒这个雅号,若非在这‘毒’字工夫上稍有独得之秘,未免愧对诸贤。”
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呼:“老毒物给我这很多练功的靶子,真再好也没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却觉所剩的钢针已寥寥无几,心中一惊,目睹毒蛇源源不断,正自思考抵抗之法,忽听喀喇猛响,两扇门板直跌进舱,一股掌风袭向后心。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见了这等异景,尽皆变色。
洪七公提起欧阳克向欧阳锋掷去,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羽士跟你计帐。你武功再强,也一定挡得住全真七子围攻。”欧阳克不等身子落地,右手拍落,已借力站直身子,暗骂:“臭叫化,明天这时候,你身上毒发,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拯救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当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干系。”洪七公道:“好啊,到时候我打狗棒棒打落水狗。”欧阳锋双手一拱,进了船舱。
洪七公大呼:“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甚么豪杰豪强?”纵身“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奔腾而过,飞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克踢了个筋斗,回臂一个肘槌,撞向欧阳锋后心。欧阳锋斜身还招,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此消解。
九阴假经
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船面,松开了手,说道:“郭贤侄,你工夫还差得远呢!人家这么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练上十年,再出来闯江湖罢。”郭靖挂念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睬会他挖苦,爬上桅杆,四周了望。
郭靖问道:“该如何用才好?”周伯通一本端庄的道:“那老衲人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倘若不死,你再来问老衲人。’那人恼了,说道:‘如果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么灵药?’老衲人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准捏?’”
欧阳锋道:“我跟老顽童赌赛,是我赢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唯你是问,可不是?”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郭靖悲伤难受,抢着道:“周大哥给他……给他逼着跳海死了。”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克跃出船舱,四下了望,一片暗中当中,唯见大海中波澜起伏,不见周伯通踪迹。
郭靖心想:“师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敌手,何况他伤势未愈,以二敌二,我方必赢无疑。”精力一振,拳脚如暴风暴雨般往欧阳锋攻去。洪七公激斗之际眼观六路,见十余条蝮蛇已游至郭靖身后,急叫:“靖儿,快出来!”手上抓紧,把欧阳锋的招数尽数接了畴昔。
周伯通道:“老毒物公然卖的好臭虫药。你要我做甚么,说出来罢。”欧阳锋道:“三位先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歇息。赌赛之事,渐渐再说不迟。”
郭靖站在师父身侧,但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掌竟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微感惊奇,上步反掌横劈。郭靖晓得再难硬架挡开,左掌引带,右手欺进,迳攻欧阳锋左胁。欧阳锋这掌不敢使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斩落。郭靖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毒蛇便不竭涌进,本身与师父必致无幸,左手奋力抵挡来招,右手着着抢攻。他左挡右进,左守右攻,使出周伯通所授的工夫来。欧阳锋从未见过这般摆布用心搏击的拳路,手脚不由慢了,竟让郭靖连抢数招。讲到实在工夫,就算真有两个郭靖,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敌手,但他这套武功实在太奇,竟尔出敌不料,数招间竟然占了上风。西毒欧阳锋享大名数十年,究是武学大宗师,一怔之下,已想到对付法门,“咕”的一声大呼,双掌齐推而出。郭靖单凭左手,千万抵挡不住,目睹要给他逼得向后急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至。
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欧阳锋回过甚来,只见洪七公双手各提木桶,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目睹两股碧绿透明的水柱笔挺飞至,劲力实在凌厉,欧阳锋双足力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左手仍紧紧握住他腕上脉门。
洪七公道向郭靖议论丐帮的所作所为,说到丐帮的帮众虽以乞讨为生,却行侠仗义,救苦解难,为国为民,为善决不先人,不过做了功德,却尽量要不为人知。他又说到选立丐帮帮主担当人的端方,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不然似你这般品德,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我这根打狗棒非传给你不成。”正说得欢畅,忽听得船舱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
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周伯通走入后舱,迳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奉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向来没享过这个福。”把高低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为他用干布揩拭。郭靖胀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甚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格格直笑。
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只要你晓得真经全文,快写下来罢。”郭靖摇了点头。欧阳克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所吃的酒菜当中,都已下了毒药,若不平我叔父的独门解药,六个时候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沙鱼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写出来,天然饶了你师徒二人道命。”郭靖悄悄心惊:“若非师父机灵,已着了他们道儿。”瞪眼瞧着欧阳锋,心想:“你是武学大宗师,竟使这些卑鄙活动。”
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命令去,船上前帆、主帆、三角帆一齐升起,侧帆转舵,向西北而行。
换衣方毕,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手托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请两位爷胡乱花些。”洪七公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老叫化见了仙颜的娘儿们吃不下饭。”众少女笑着走出,带上舱门。洪七公拿起酒菜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好,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甚么事。”洪七公道:“决不能是功德。这一下老顽童必然大大不妙。”
周伯通甚是心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顿时说出来。慢吞吞的又卖甚么关子?你若把老顽童闷死了,那是你本身亏损,可不关我事。”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随我来。”
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跟那老衲人的可略略有些儿分歧。”周伯通道:“我看也差未几。”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罢。”
说话之间,大队沙鱼已尽数死灭,其他的小鱼在鲨群到来时不是葬身鲨腹,便早逃得干清干净,海上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
郭靖顿时胡涂了,呆在本地,不知他叔侄是何企图。欧阳锋嘲笑道:“老顽童跟我打赌输了,我叫他做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瞧,那老顽童竟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怎肯把真经传给你?”问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嘲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不肯依我的话办事,就跳在大海里喂沙鱼。哼,总算他也是个响铛铛的人物,这句话倒没赖。”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郭靖便即留步。欧阳克微微用力,扇端触得郭靖背上“至阳穴”一阵酸麻。
世人放眼望去,满海翻转了肚皮的死鲨,跟着波浪起伏高低。周伯通道:“这很多明白肚子,瞧着叫人作呕。想到这很多沙鱼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加叫人作呕。老毒物,你谨慎着,海龙王这就点起巡海夜叉、虾兵蟹将,跟你计帐来啦。”欧阳锋只浅笑不语。
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叔侄听了都哈哈大笑。
那条给喂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沙鱼围上来一阵咬啮,半晌之间,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说也奇特,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沙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尽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个时候工夫,海面上尽是沙鱼的浮尸,余下的活沙鱼为数已经未几,仍在争食鱼尸,转眼之间,目睹要尽数中毒。
郭靖走进船舱,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舱内并无一人。他正觉奇特,左边一扇小门忽地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出去。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关上小门,踏上两步,一伸手,已抓住了郭靖左腕脉门。这一抓快速非常,郭靖又万料不到他竟会俄然动武,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转动不得。欧阳克袖中铁扇伸出,抵在郭靖后心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