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带着郭靖来到岩洞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呼:“师父。”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壁,神采焦黄,更无半分赤色。刚才他遭欧阳克逼迫,愤怒已极,伤势又复转恶。黄蓉忙俯身替他解开胸口衣服,郭靖给他按摩手足。
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竟然叫起‘好女人’来!”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叮咛,我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问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贯穿,叫道:“对,对,用绞盘绞!”
二人四顾茫茫,并无片帆影子。欧阳锋的蛇杖早不知去处,悄悄忧愁:“若再赶上大群沙鱼,只要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一通,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
郭靖又惊又喜,连叫:“好蓉儿,好棒法!”左掌右拳,从旁夹攻。欧阳锋阁阁两声吼怒,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灰尘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倘若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两人同时让开了这一招蛤蟆功之力。
郭靖一听黄蓉说要削树皮打索,也不问如何用法,早已拔出金刀,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即脱手,半晌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手中割切树皮,双眼只望着侄儿,俄然长叹一声,说道:“不消割啦!”黄蓉奇道:“如何?不成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看时,见潮流涨得甚快,已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将他淹没了。欧阳克沉在水里,动也不动。黄蓉叫道:“别沮丧,快割!”欧阳锋这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这么一喝,竟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捧起几块大石,奔到欧阳克身边,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垫在背后。如许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海水一时就不致淹没。
黄蓉道:“当时候就算你不脱手,我们可要向你脱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配于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而后你那侄子倘若再向我啰唣,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牲口。”欧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这岛上,一离此岛,我们走着瞧。”
黄蓉早在深思,但那岩石如此沉重,荒岛上又更无别人能来援手,如何能将巨岩翻开?她半晌之间想到十几种体例,却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眼道:“借使师父身上没伤,他娘家工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我们四人必能将这巨岩推开。现下……”双手一摊,意义说实是没法。
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挥掌推出。欧阳锋侧身避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右边,斗然间劈面一棒刺来,棒身闲逛,似是刺向上盘,却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鉴定。贰心中一凛,左手向上挥格,同时右足横扫,非论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拆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棒颤栗,竟来疾打本身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向后跳出,侧目斜视。
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均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进洞侵犯师父。”
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一惊,潮流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丫头,要你师父活命,得快想体例救我侄儿。”
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压住了他,你亲眼瞧见的,谁又救得了?你再作孽,老天爷也丢块大石下来压死你。”
欧阳锋大惊,仓猝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小,为了忍痛,已把高低唇咬得满是鲜血。饶是欧阳锋身负绝顶武功,到了这境地却也束手无策,这巨岩是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便即翻开,巨岩一起一落,只要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彷徨,左脚俄然踏入湿沙当中,提起脚来,却把鞋子陷在沙中。
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要不要脸?”
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们极力助你,但是我们并非神仙,倘若老天爷定要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却不得另生枝节。”
郭靖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返来,隐在巨岩以后,只听欧阳锋哽咽道:“你好好去罢,我晓得你苦衷,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我必能令你如愿。”黄蓉和郭靖大奇,均想:“他半晌之间就死,‘我必能令你如愿’这话怎生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话,两人又惊又怒,同时打了个寒噤。本来欧阳锋说道:“我这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虽生不得同室,但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克口在水下,已不能说话。
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倘若我侄儿死了,你们三个也休想活命,小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绝壁急奔而去。
黄蓉初使打狗棒法,初脱手就逼开当世第一劲敌,甚是对劲。欧阳锋万料不到这小丫头竟然不知从那边学到了一套精美棒法,倒也前所未见,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迳来硬夺她手中竹棒。黄蓉使开新学乍练的棒法,刺打盘挑,绿影飞舞,虽不能伤得对方,但欧阳锋连出七八招,也始终抓不到她棒头。
郭靖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断喝:“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郭靖疾忙回身,回掌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师父身畔的竹棒,站在郭靖身边。欧阳锋笑道:“老叫化,出来罢,你不出来,我可要出去啦。”
这几句话虽是气恼之言,欧阳锋听了结也作声不得,心想:“冥冥中实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脱手相救。我一掌打伤了老叫化,那晓得倒是打死了我的亲生儿子。”欧阳克名虽是他侄子,实则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是他的远亲骨肉。欧阳锋向来心肠刚硬,现在却也不由胸口酸楚,回过甚来,见海水又已淹近了数尺。
欧阳锋不知统统满是她巧布的构造,他亲目睹到巨岩从空跌落,这岩石重逾万斤,决非人力所能推上绝壁。但听得她禁止郭靖互助,顿时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老叫化吃了我那一掌,又给我毒蛇咬中,竟然还不死,算他了得,但是料得他这条老命十成中已剩不下一成,又惧他何来?”见黄蓉与郭靖联袂而去,又蹲下身来,假装着力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对侄儿道:“放心好了,我必能设法救你。现下你缓缓运息,只护住心脉,只当两条腿不是本身的,别去想着。”蹑足远远跟在二人以后,见二人伸手互搂对方腰间,耳鬓厮磨,神态亲热,心下愈怒,暗道:“我若不将你这两个小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可就枉称为西毒了。”
欧阳锋惊奇不定,高低四周环顾,见再无伤害,这才去察看侄儿,摸了摸他鼻息,并未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竟纹丝不动。他蹲下身来,运起蛤蟆神功,双手平推,吐气扬眉,阁阁阁三声叫唤。论这三推之力,实乃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挪动?
黄蓉见西毒叔侄无言相对,神采凄楚,不由心肠软了,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我倒有个别例,管不管事,倒是难说。”
欧阳锋喜道:“快说,快说,好女人,你想出来的体例准成。”
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我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小丫头又有甚么刁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以后,我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得再生坏心,侵犯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叔侄不通水性,要回归陆地,原须依托两个小鬼互助。”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不杀你们三人,离了此岛,那可难说。”
两人登陆后躺在沙岸上喘气很久,忽听得远处模糊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跃起家来,循声寻去,也真有这么巧,正赶上欧阳克踏中构造,绝壁上的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抢去相救,虽将侄儿拉后数尺,但欧阳克两腿还是给巨岩压住了,剧痛难当,顿时晕去。
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六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数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断手的切割树皮,黄蓉不断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流却涨得更快,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流已涨到欧阳克口边,再结了尺许,海水已淹没他嘴唇,只暴露两个鼻孔透气了。
欧阳锋顾虑着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神采如恒,渐渐放下洪七公。
两人在海中漂流,遇有海鱼游过身边,便以掌力击晕,分食生鱼渡日。前人言道:“同舟共济”,这两个本要拚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漂流了数日,幸喜没赶上凶恶。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是以将舢板送到岛上以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漂送过来。
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罢,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极力而为,我心领了。”他真也沉得住气,当此之时,仍平静如恒,脸上殊无异状。
郭靖正要随去,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成果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但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莫非光亮正大么?”郭靖道:“我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侄儿,再设法给师父报仇。”黄蓉浅笑着叹了口气,晓得毕竟难以逼迫他暗害伤人。这两日来只道他定已死于大海当中,竟然得能相逢,心中直欢乐得便要炸开来普通,郭靖就有甚么十恶不赦、荒诞透顶的言语行动,她也决计不觉得迕,自必尽皆依从,何况他不肯背后偷袭,固然陈腐,毕竟也是光亮磊落的大丈夫行迳,悄悄一笑,说道:“好,你是贤人,我听你话。”
欧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悄悄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出来,他内力外功,俱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生反弹,这时却应手而陷,公然武功尽失,心下暗喜,抓起他身子,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性命。”
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得欧阳克这一声惨叫,心下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衣袖,说道:“我们见师父去,别理恶人!”
黄蓉捏了捏郭靖的手,两人悄悄回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发觉。走过转角,郭靖怒道:“我们去和老毒物拚个你死我活。”黄蓉道:“跟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我正在想呢。”转过山坳,俄然见到山脚下的一丛芦苇。
他俯身下去,欧阳克展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微小。欧阳锋道:“你忍着点儿。”抱起他上身,悄悄一扯,欧阳克大呼一声,又晕了畴昔。巨岩压住他双腿,这一下拉扯只要令他更加疼痛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是坚如金铁的厚岩,无铲无锄,决计没法发掘。欧阳锋瞧着只是发怔。
两人奔向绝壁,远远便听得欧阳克大声嗟叹,声音中显得极其痛苦。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畴昔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道:“起!”三人掌力齐发。巨岩微微前晃,便即压回。欧阳克大声惨呼,两眼上翻,不知死活。
欧阳锋踏上两步,再次双掌推出。这蛤蟆功短长非常,以洪七公如此工夫,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跟他打成平局,郭黄二人功力远为不及,给他逼得步步后退。欧阳锋冲进洞来,左手反掌,打得石壁上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虚悬在洪七公头顶,凝神瞧他动静。
欧阳克低声道:“黄女人,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着力救我,我就死也欢乐。”黄蓉心中忽感抱歉,说道:“你不消谢我。这是我布下的构造,你晓得么?”欧阳克低声道:“低声!给叔叔听到了,他可放你不过。我一心一意对你,死在你手里,我一点也不冤。”黄蓉叹了口气,心道:“此人虽讨厌,对我可也真不坏。”回到树下,捡起树皮便条,加快编结。
郭靖目睹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心知他不过作为要胁,决不致就此侵犯,但老是担忧,忙道:“快放下我师父,我们助你去救人便是。”
郭靖见情势有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前面去,且听他说甚么。”郭靖道:“这不关我们的事。再说,欧阳老儿必定发觉。”黄蓉道:“他侄儿一死,多数便要来侵犯师父,倘能得知贰情意,先可有个防备。如果给老毒物知觉了,我们就说是返来和他侄儿死别。”
欧阳克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罢。我……我当真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把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遭巨岩压住的双腿堵截。欧阳克惊道:“不,不,叔叔,你还是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枉我教诲了这很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克伸手抓胸,极力忍痛,不敢再说。欧阳锋见巨岩直压到侄儿小腹腰间,堵截了他双腿,十九也难活命,一时迟疑,不敢动手。
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大喜过望,嘴角暴露浅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