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策画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哥,你可瞧见追逐师叔的那二人是多么样人?”刘处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模糊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庞非常古怪,像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当时他身穿青布长袍,脸蒙人皮面具,有若僵尸,当时不知便是黄药师,现在为了圆谎,便拉扯在一起,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又那有这等本领?我要上前劝止,可惜已迟了一步。唉,老顽童可死得真惨!”

梅超风大声怪叫,飞身跃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晓得梅超风这一扑凌厉狠辣,丘处机武功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那知他仍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

世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竟行若无事,实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工夫委实深不成测。却那边晓得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哄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当即顺次缩进第三截以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材。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并,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遇,当即传播谣诼。

全真七子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天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构成斗魁;王处一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构成斗柄。北斗七星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居魁柄相接之处,最为冲要,是以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担,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担。

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入,猜想当是谭处端了。他左脚已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发展出门,本来仇敌已赶到身后,脱手攻击。丘处机与王处一同时飞身抢到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仇敌掌力相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仇敌也发展两步,谭处端已乘这空地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狼藉,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模样甚是狼狈。谭处端进门后一言不发,当即盘膝坐下,马钰等六人也均坐定。

目睹梅超风这一下便要抓到丘处机顶心,俄然摆布两股掌风扑到,倒是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梅超风右抓持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同流,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力道竟大得出奇,远非两人内力相加上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荡漾,身子向上弹起,右手忙变抓为掌,力挥之下,身向后翻,双足落上门槛,不由大惊,心想这两野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么?”丘处机笑道:“我们只是全真七子,有甚么洪七公、段皇爷了?”梅超风大惑不解:“谭老道非我之敌,怎地他师兄弟中却有这等妙手?莫非同门兄弟之间,凹凸强弱竟如此差异?”

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送。那黄老邪武功固然了得,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本身小腹,“嘿”的一声,直刺出来。世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惶恐。我此去若与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其间,各位不必与他脱手,以免损折,等我返来制他。”

丘处机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地见地全真七子的手腕。”梅超风大怒,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你这妖妇闻声过么?”

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当中,他不但已将内伤慢慢解去,外伤创口肇端愈合,并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已有了进益。这最后几个时候恰是他功行美满的严峻关头。之前时候,郭靖只消不是以内息顺逆运转大小周天之际,可与黄蓉手掌长久分离,起家行走数步,略加活动,但到了这最后关头,须得持续顺逆运转三十六次大小周天,中间不能稍有停顿,本身内息不敷,万不能分开黄蓉手掌,不然气味岔道,立时毙命。

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偶然,直守到初七半夜,只听村北模糊有人吼怒,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

又过一会,却听一人缓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腔调甚为平和冲淡。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颠。”声音却甚粗暴。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形魁伟。本来谭处端削发前是山东的铁匠,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

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乃大有成分的前辈高人,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顷刻大家悲忿非常。丘处机把店中板桌拍得震天价响,自又把黄药师骂了个狗血淋头。黄蓉在隔室听得愤怒非常,她倒不怪裘千仞辟谣,只怪丘处机不该这般骂她爹爹。

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好多次提到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工夫的根底法门,经中所载的北斗大法奥妙通俗,难以明白,不知马道长他们的‘天罡北斗’是否与此有关,倒要见地见地。”忙凑眼到小孔上张望。

银鞭来得虽慢,却带着嗤嗤风响,目睹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的骷髅,俄然银鞭猛地回窜,就如一条蟒蛇头上给人砍了一刀,箭也似的笔挺向梅超风反冲畴昔。这一下来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震惊,当即劲风劈面,疾忙低头,银鞭已擦发而过,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二人仍端坐不动,谭处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

第三个道人身形肥大,脸孔宛似猿猴,倒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却甚宏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净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

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大为担忧:“来的如果爹爹,全真七子必将与他脱手,我又不能出去言明本相,只怕七子都要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但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以他性子,实难袖手不救。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允我,非论有何严峻事端,千万不成出去。不然你就是杀了我!”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

王处一道:“我们是七个,你只一人,又加眼睛不便,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动兵器。我们坐着不动,你进招罢!”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便想抵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彻夜是你毕命之期,还多说甚么?”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挥处,生满倒钩的一条长鞭如大蟒般缓缓游来,鞭头直指孙不二。

郭靖在隔室旁观,也大出料想以外,心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不过与梅超风在伯仲之间,虽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这么一推就将她弹了开去。这等工夫,只要出诸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那有如此本领?

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沉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梅超风听听。”静夜当中,听着她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世人背上也都不由微微感到一阵寒意。她说话一停,便即沉寂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楚可闻。过了半晌,只听得格格格一阵响,郭靖晓得发自梅超风的满身枢纽,她半晌间就冲要出去脱手。

数招既过,黄蓉已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边之人肩上。她略加思考,已知此中奇妙:“本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事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一,梅师姊那能抵挡?”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工夫,王重阳当年曾为此阵花过无数心血。小则以之联手搏击,化而为大,可用于战阵。仇敌来攻时,正面首当其冲者不消着力抵挡,却由身边道侣侧击反攻,如同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然威不成当。

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其中气充分,内力深厚,悄悄心惊:“莫非全真七子又集会于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都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绝壁绝顶曾听过马钰与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的说话之声。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活络,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耐久不忘。她不知当日倒是马钰故布疑阵,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马钰对她颇包涵面,梅超风虽脱手暴虐,却也晓得好歹。谭处端追逐周伯通不及,归程中碰到梅超风,他侠义心肠,素知黑风双煞作歹多端,却不知陈玄风已死,而梅超风重入师门后,已痛改前非,便即脱手除害,却非敌手。幸亏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未下杀招,一起追逐至此。

梅超风的白蟒鞭冲向孙不二胸口,冲劲虽慢,势道凌厉狠辣,那道姑仍凝坐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见她道袍上绘着一个骷髅,悄悄称奇:“全真教号称道指正宗,如何她的服饰倒跟梅师姊是一起?”她不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意义说人寿短促,倏息而逝,化为骷髅,须当修真而慕大道。孙不二记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

黄蓉听隔室两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白蟒鞭多么短长,全真七子竟敢端坐不动,白手抵挡,倒要瞧瞧使的是多么样手腕,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给她瞧。她见到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方位,心中一楞:“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刚才恰是说要布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星宿,是以识得七个道人的阵形。

黄蓉听了,几乎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悄悄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故乡伙又如何哄人。”

马钰、丘处机等都久闻裘千仞大名,顿时寂然起敬,言语中对他甚为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厥后,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他们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世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长辈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他奔驰敏捷,没追逐得上。”

第六日半夜丑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哥返来了。”待得半晌,只见刘处玄陪着一个长须长发的老头走进店来,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足穿麻鞋,手里挥着一柄大葵扇,边笑边谈的进店,见到全真五子只微微点了点头,毫不把世人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我们有幸拜见,真是缘法。”

再拆数招,梅超风愈来愈惊,觉到仇敌已不再将鞭子激回荡开,只因势带引,将银鞭牵入敌阵,鞭子虽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半晌,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条为敌阵裹住,再也缩不返来。此时若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长鞭上曾用了无数苦功,给人安坐于地白手夺去,岂肯甘心?

裘千仞怕他们赶去赶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晓得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本日老夫定然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了。”世人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言语,又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确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待仇敌,当下一齐躬身伸谢,送出门去。

马钰等六人本来盘膝坐在稻草上吐纳练气,尹志平功力较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仇敌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谨慎在乎了。”

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能得见师叔受害的景象。”孙不二道:“谭师哥到这时还不返来,别要也遭了老贼……”说到这里,容色惨痛,开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我们快去救人报仇!”

马钰道:“托福,托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啊,尊师就快到了罢?”梅超风一怔,问道:“你们找我师父何为?”

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服膺住。”马钰道:“请裘老前辈指导。”裘千仞神采慎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当即合力杀上,不成与他扳谈片言只字,不然此仇永久难报,要紧,要紧!”说罢回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留在腹上。

梅超风性子刁悍,除师父以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那日在蒙古绝壁之上,马钰言语谦恭,以礼相待,她便知难而退。但本日丘处机信了裘千仞的辟谣,只道周伯通当真已为黄药师所害,再加上殛毙郭靖的仇恨,对桃花岛一派恨之入骨,口中连称“妖妇”,梅超风明知不敌,却也不肯就此罢休,微一沉吟,便探手腰间,解下了白蟒鞭,叫道:“马道长,本日要获咎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使兵刃啦,你们也亮刀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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