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恶，说道：“即使九指神丐前辈本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白叟家上山去见家师。两位包涵。”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那渔人点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揣摩：“他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身边，还说就算师父受伤，也不能送他去见他师父段皇爷。除非他是胡言乱语，不然这中间很多古怪之处，实教人难以索解。”深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必然的了，不管如何，我们总得一见。”昂首俯视，见那山岳穿云插天，峻峭非常，更高于铁掌山中指峰，山石滑溜，寸草不生，实无上山之路，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郭靖游移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恰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友情非比平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踌躇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白叟家疗伤，另有要事奉告。”
“天津桥上，凭栏眺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复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悠长！名，也不悠长！”
面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由同声喝采：“好！”本来洞外是两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不足，奔雪溅玉，两条庞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收回。溪流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上面溪水与瀑布的泉源。
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防备，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潜龙勿用”，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备，便如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出掌，势头却斜向一边，并非对本身进击，微感惊奇，五指持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也没碰到郭靖手掌，突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给反弹出来。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模糊听到“臭丫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
瀑布日夜奔腾，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那边跳得上来，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放手又给滑脱逃去，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已借力跃到岸上。
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仓猝跃开，横臂当胸，心想：“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议论武功，这恰是他白叟家的降龙十八掌工夫，这两个少年确是他弟子，倒不便获咎了。”见郭靖拱了拱手，神采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却殊无涓滴对劲之色，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但是此行却非奉他白叟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让说中，没法狡赖，只得点了点头。
那〈山坡羊〉小曲于唐宋时传播官方，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多数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悄悄喝采。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本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锳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部下的四名弟子或亲信，不由悄悄忧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好不轻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多么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倘若我的伤好不了，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俄然钻入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断。郭靖道：“甚么声音？”黄蓉摇点头道：“我也不晓得。”
黄蓉道：“啊，本来如此。告别了！”站起家来，扶着郭靖回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怕金娃娃逃脱，口中称谢，飞奔到草屋中去安设。
郭靖双足用力，以“千斤坠”工夫紧紧站稳石上，耸峙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上抬，只感大石微微动摇，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或跃在渊”，双掌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给他抬起。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见龙在田”横推畴昔，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攻，掠过他身边，蓬蓬隆隆，滚落上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荡漾收回覆信，轰轰然很久不断。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
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
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面前风景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回旋向上，溪水长了，水流虽向下冲，已不甚急。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斑斓，繁华刺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红色小花，芳香芬芳。靖蓉二民气旷神怡，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六合。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俄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本来溪水之下有一股激流疾冲而下，忙持双桨续划，已不必如先前用力。
黄蓉没想到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打击俨若无物，又惊又喜。实在郭靖为救黄蓉，豁出了性命干冒大险，待得出水登陆，转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炫心惊，本身也不信刚才竟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惊佩无已，晓得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突入上面深渊去了。
“城池俱坏，豪杰安在？云龙几度订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是六合差！迟，是六合差！”
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神采稍见和缓，点头道：“这位小女人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郭靖道：“恰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本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
那渔人俄然抬开端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诘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晓得此中必有别情，但是没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不然的话，莫非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禁止，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踊身就往瀑布中跳落。
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赋性，就要实说，但又恐是以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临时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采不定，黄蓉容颜蕉萃，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给他揭露苦衷，那边还能坦白，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扯谎。
郭靖全神灌输的扳舟，那边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其短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几乎给水冲得发展下去，到厥后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摆布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普通。
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不在尘凡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凡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白叟家身边，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教唆？到此有何诡计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
黄蓉听他真情透露，不由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导，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死不瞑目。”渔人问道：“甚么？”黄蓉道：“这山岳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如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体例？”那渔民气想：“若不是我照顾，他们毕竟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甚易。这水流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激流，我坐在这铁舟当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郭靖扶着黄蓉登陆，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双桨放入舟中，回过甚来，见水柱在太阳晖映下映出一条眩目娟秀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各式歌颂之意，也不知说甚么话好，手携动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洁白，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悄悄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满是黏液，光滑非常，几下扭动，摆脱了郭靖把握，前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那边来得及，顷刻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甚来，见那渔人已站在本身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划子，右手握着两柄铁桨，似是要下水去救人。
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倘若当真不治，阴世路上，你靖哥哥仍然背负着你，也就是了。我们走罢！”他下定决计，说得斩钉截铁，既已透露了情意，便觉轻松，黄蓉存亡如何，反不如何焦炙，总之跟她同生同死便是。
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俄然心中一凛，缩回击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岂不教天下豪杰嘲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照顾，必有难堪之处，长辈岂敢勉强？戋戋一对鱼儿，说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尽管拿去！”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采间非常过意不去。
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叱骂，也不要你们甚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
他渐渐走近，随便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好像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位叱吒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天子，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虎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故这般意气萧索？”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活动，策画上山之策，俄然面前金光闪动，水底有物游动。她渐渐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当中，两条尾巴却在内里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旁观。
“救蓉儿要紧，还是做君子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动机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那边还容得他细细揣摩，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上游。
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家来，安身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当即奔向茅舍，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摆，渐渐哈腰去捉那对金娃娃。
铁舟一经掷出，他当即抢起铁桨，挟入左腋，右手横抱黄蓉，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踊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大声吼怒，已辩白不出他叫些甚么，目睹铁舟跟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沿，倘若冲到了边沿以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成，郭靖左手铁桨仓猝挥出，用力一扳，铁舟顿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一扳，铁舟又向上逆行数尺。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涓滴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冷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施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导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
黄蓉赞道：“就是让那好人渔人来划，也一定能有这么快！”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滚挣扎，哇哇而叫，好像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公然像小孩儿哭叫普通。”伸手交给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