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间,天已向黑,梢公驶船在一个村庄旁拢了岸,杀鸡做饭。黄蓉怕他在饭菜中做甚手脚,冒充嫌他饭菜肮脏,自行拿了鸡肉蔬菜,与郭靖登陆到村中农家做饭。那梢公吹须瞪眼,极是愤怒,苦于自装哑巴,既没法出言相劝,又不便讽刺泄愤,又见黄蓉打起手势来“妙语如珠、伶牙俐齿”,本身不管如何“辩”她不过,只要悄悄咬牙切齿,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后,才在船舱中抬高了嗓子痛骂。
两人回到船中,梢公和两个后生已在后梢睡了。郭靖在黄蓉耳边道:“你睡罢,我留意着他们。”黄蓉低声道:“我教你几个哑巴骂人的手势,明天你做给他看。”郭靖道:“你本身干么不做?”黄蓉轻笑道:“那是粗话,女孩儿家说不出口。”郭靖心想:“本来哑巴也会骂人。”说道:“你先歇息一会,明天再骂他不迟。”黄蓉伤后元气未复,确也倦了,把头枕在郭靖腿上,渐渐睡着了。她上身穿戴软猬甲,留意不把肩背靠上郭靖大腿。
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光铺在黄蓉脸上,此时她重伤初痊,赤色未足,脸肌在月光之下,白得有似透明普通。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很久,见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毕生之事,莫瞧她整日价仿佛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实在心中却不欢愉。唉,是我累得她这般烦恼,当日在张家口她如没赶上我,于她岂不是好?但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吗?”
“我一言不发的听着。他俄然说:‘妹子,当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了。’我……我再也忍耐不住,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夺门而出,直向山下急奔。这时铁掌峰上已闹得天翻地覆,无数帮众喽啰拿了灯笼火把,齐向那座最高的山岳上奔去。我单独下山,倒也没人劝止。经了这番变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当时候也不知东西南北,只是乱走。厥后见到一所道院,就闯了出来,刚踏进门,便晕倒了。幸亏那边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场大病,病了十多天,这几天赋好了些。我换上了这身道装,出发回临安牛家村去,不想在这里赶上了你们。”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师哥将这幅画连同别的书画一起盗了来,藏在牛家村密室当中,要想送给你爹爹,不幸给宫中侍卫打死。待完颜洪烈那奸贼到得皇宫之时,不但武穆遗书不见,连指导线索的这幅丹青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我们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冒死禁止,我不会给老毒物打伤,你也不消操这七日七夜的心了。”黄蓉道:“那却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养伤,又怎能见到这幅画?又怎能……”
韩世忠与上官剑南议论之际,俄然想到:岳飞这部兵法中到处勉人忠义报国,以他平生抱负,此书定是有所为而作,决不是写了要带入宅兆的,猜想因秦桧防备周到,乃至没法传出。但想岳飞智计不凡,定有对策,却不知他传出来的动静展转落在那边,如果他所欲传授之人得讯迟了,再到宫中去取,难道要扑一个空?两人商谈以后,上官剑南绘了一幅铁掌山的图形,夹层中又藏一纸,上书:“武穆遗书,在铁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节”十六字。韩世忠怕厥后之人不解,又在画上题了一首岳飞的旧诗,心想岳飞心目中的传人若非岳飞的后辈,亦必是他旧部,天然晓得此诗,当会对这画细细参详。上官剑南再入皇宫,留下丹青,以便厥后者据此线索而到铁掌帮取书。
黄蓉道:“这武穆遗书籍来藏在大内翠寒堂旁的水帘石洞当中,上官剑南既将书盗了来,他画的那幅画,天然是放在本来藏书之处,是不是?”郭靖点头道:“不错。”黄蓉道:“曲师哥给逐出桃花岛后,眷恋师门,晓得我爹爹爱好书画古玩,又想天下奇珍奇宝,天然以皇宫当中最多,因而冒险入宫,盗了很多名画法帖……”
郭靖翻完册子,喟然叹道:“想不到这位上官帮主竟是一名豪杰子。他临死之时还紧紧抱着那部遗书。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普通,勾搭大金,卖国求荣,对他非常贱视,早知如此,对他的遗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当年铁掌帮中多数是忠臣义士,到今却变成了一伙奸贼。上官帮主地下有灵,不知要如何活力了。”
郭靖道:“我不去!”可实在说不出甚么来由,母亲在蒙古,总得接她回江南。黄蓉笑道:“靖哥哥,你很好,你老是在想迟延光阴,你不舍得跟我分开。唉,我也不舍得跟你分开。我真傻,尽想这些干么?乘着咱俩在一块儿,多欢愉一刻是一刻,如许的好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我们回船去,玩弄那假哑巴玩儿。”
穆念慈站起家来,道:“郭大哥,黄家妹子,我走了。两位保重,留意铁掌帮船上的狡计。”黄蓉忙站起来拉住她手,恳求道:“好姊姊,你别活力,今后我不敢跟你胡说了。”穆念慈叹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是我本身悲伤。”
郭靖和黄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树后消逝,两人沉默半晌。郭靖道:“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回两浙去,只盼她道上别再受歹人欺负。幸亏她武功不弱,平常好人,她也不怕。”黄蓉道:“那也难说得很,就是像你我如许,也免不了受歹人欺负。”郭靖叹道:“二师父常说:乱世之际,人不如狗,那也是没法的事。”
此时韩世忠年纪已老,在西湖边隐居,见到上官剑南送来的岳飞遗书,想起豪杰冤死、壮志不售,不由得拔剑斫案、扼腕长叹。他说本身年纪已老,这部兵法上官剑南或许有效,他为记怀旧友,曾将岳飞平生所作的诗词、书启、奏议等等钞成一卷,因而将这一卷钞本也赠给了上官剑南,勉他担当岳武穆遗志,相率中原豪杰,尽驱外族,还我国土。
上官剑南心存忠义,虽身在草泽,却念念不忘卫国杀敌、规复故乡,常调派部下在临安、汴梁等地刺探动静,以待机会。事隔多年,铁掌帮中一名兄弟与当年看管岳飞的一名狱卒交好,得知岳飞身后遗物入棺,此中有一部兵法遗书,展转探听之下,得知是在皇宫当中。这讯息快马报到铁掌峰上,上官剑南本日尽点帮中妙手,倾巢东下,夜入深宫,毫不吃力的便将遗书《破金要诀》盗了出来,当晚持书去见旧主韩世忠。
郭靖本拟打坐勤奋,但恐梢公起疑,当下横卧舱板,冷静记诵一灯大师所授九阴真经中梵文所录总旨,依法照练,练了约莫半个时候,只觉四肢百骸都充塞劲力,正自欢乐,忽听得黄蓉迷含混糊的道:“靖哥哥,你别娶那蒙古公主,我本身要嫁给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答复,只听她又道:“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求你甚么,我晓得你心中真的只喜好我,那就够啦。”郭靖低声叫了两声:“蓉儿,蓉儿。”黄蓉却不承诺,鼻息微闻,又沉甜睡去,本来刚才说的是梦话。
此时天已向晚,朱红的朝霞映照江心,水波又将红霞反射到了黄蓉的脸上、衣上、书上,微微颤抖。
穆念慈快步走远,头也不回的去了。
穆念慈道:“那老儿走后,杨康又来跟我噜苏。我问他,今后我们两个到底如何筹算。他说:‘我跟你已做了伉俪,统统都不消瞒你啦。大金国雄师不日南下,我们得了铁掌帮如许的大援,里应外合,两湖唾手可得。’他说得兴高采烈,说大金灭了宋朝后,他父王赵王爷将来必登大宝,做大金国天子,他便是皇太子,当时候繁华繁华,不成限量。”
上官剑南研读武穆遗书,于练兵破敌之道,很有体味。但而后金兵南侵,铁掌帮唯能自保,未能堆积义军北上抗金,上官剑南心胸抗金弘愿,始终不得发挥抱负,数十年后郁郁而终,将帮主之位传于裘千仞。上官剑南知裘千仞武功甚强,亦富才略,但平生志在精研武功,于家国兴亡大义不甚措心,夙来不习兵阵韬略,武穆遗书于他无用,恐怕落入不肖者之手,因而遵循丹青中所留线索,临终时带入铁掌山中指峰的洞窟。
郭靖挪解缆子,坐到她身边,从她手里瞧那册子。
黄蓉笑道:“姊姊,这两个老头儿不是一小我。”穆念慈奇道:“不是一小我?”黄蓉笑道:“他两个是双生兄弟,边幅一模一样。你打倒的阿谁叫裘千丈,武功稀松平常,净会吹牛哄人。这个裘帮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亏你打的是假帮主,倘若碰到的是真帮主,他铁掌一挥,你的小命儿可难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本来如此。那日我赶上的如果那裘帮主,给他一掌打死了,倒也洁净。”黄蓉笑道:“我们的杨大哥可舍不得。”穆念慈一扭身,将她手臂从本身肩头摔了下来,怫然道:“你别再跟我说这些话。”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好罢,是我舍不得。”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与华筝相见,不由黯然,隔了一阵才道:“不知爹爹当今如何啦?”昂首望着天涯一弯新月,悄悄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兴烟雨楼比武以后,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罢?”
黄蓉忽道:“穆姊姊给你的那本册子让我瞧瞧,不知写着些甚么。”郭靖从怀中取出给她。黄蓉一页页的翻阅,俄然叫道:“啊,本来如此。你快来瞧。”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开船缆,把船撑到江心,张起布帆。这时南风正急,顺风顺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流驶去。
饭罢,靖蓉二人在农舍前树荫下乘凉。郭靖道:“上官帮主这本记事册,不知如何会落入裘千丈手中,他拿来又有甚么用?”黄蓉道:“老骗子的边幅和他弟弟一模一样,要偷这本册子并不难堪。他招摇冒充帮主,自须熟知帮中旧事,以免给人拆穿。”过了一会,又道:“想不到曲灵风曲师哥偶然中建了大功。”郭靖惊诧不解。
本来这册子是铁掌帮第十三代帮主上官剑南所书,记取帮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剑南原是韩世忠部下的将领。秦桧当权后岳飞遭害,韩世忠给削除兵权,落职闲住。他部下官兵大半也解甲归田。上官剑南当时年事甚轻,仇恨奸臣当道,领着一批兄弟在荆湖一带落草,有的到襄阳去当兵守城,上官剑南则入了铁掌帮。不久老帮主归天,他接任帮主之位。这铁掌帮本来只是个小小帮会,经他力加清算,多行侠义之事,两湖之间的豪杰豪杰、忠义之士闻风来归,数年间阵容大振,在江湖上寖寻已可与北方的丐帮分庭抗礼。
当下两人又回酒楼来,只见那哑巴梢公道在酒楼前探头探脑的张望,见到两人回转,脸露忧色,忙迎上来。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随他到船埠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篾篷船,载得八九十石米。沅江中这般船只最多,湘西山货下放,湖滨稻米上运,用的都是这些篾篷木船。只见船上两名后生赤了膊正在洗刷船面。
穆念慈望着溪水,低声道:“厥后……厥后……我听得窗外有人大声喝叱与传呼号令之声,非常混乱,他叫我别出声,说是铁掌帮他们帮里本身的事,跟我们不相干。厥后有人来到房外的庭中,号令帮众,说道来了仇敌,叮咛大家取了兵刃火把,随他去追逐仇敌,我从窗中望出去,批示帮众的竟然便是刚才那糟老头儿。我想本来他是铁掌帮的帮主,内心非常不安,怕他来责问我为甚么暗害他。我当时候怎……怎见得人?幸亏他仓促忙忙的赶了出去,神情倒挺威风的。”
一小我在梦中悲伤,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动,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微感惊奇:“沅江水急滩险,甚么船只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忽听得坐船后梢上有人悄悄拍了三动手掌,掌声虽轻,但在静夜当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得收帆扳桨之声,本来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将过来,未几时,已与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道:“不,我先得杀了完颜洪烈那奸贼,给我爹爹和杨叔叔报仇。”黄蓉凝睇玉轮,说道:“杀了他以后呢?”郭靖道:“另有很多事啊,要医好师父身上的伤,要请周大哥到黑沼去找锳姑。要到六位师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宅兆。”黄蓉道:“这统统全办好以后,你总得回蒙古了罢?”
郭靖想到杨康和穆念慈之事,不堪感慨,心想:“结义兄弟该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杨康义弟现在误入歧途,我不能不睬,说甚么也要劝得他改邪归正才是。”斜倚在舱内船板之上,呆呆的入迷。
黄蓉喜道:“姊姊,我们要回桃花岛,恰好同路。咱三个儿一块走罢,道上也热烈些。你若不嫌弃,一起上我跟你说几套武功。”穆念慈摇了点头,道:“不,我……我一小我走。妹子的美意可多谢了。”站起家来,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交给郭靖,说道:“郭大哥,这本册子中所记的事,跟铁掌帮有关。你们见到七公之时,请交了给他白叟家,说不定有些用处。”郭靖道:“是。”伸手接过。
黄蓉道:“好,我们杀那哑巴狗去。”郭靖道:“甚么哑巴狗?”黄蓉口中咦咦啊啊,指手划脚的比了一阵。郭靖笑道:“我们还坐这假哑巴的船?”黄蓉道:“天然要坐。裘千仞那老贼打得我好痛,如何能就此算了?老贼打不过,先去杀他几个徒子徒孙再说。”
黄蓉道:“如何?杨康这小子触怒你了?”拉她又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