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士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寝,一名亲兵俄然仓促进帐,报导:“驸马爷,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了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
成吉思汗大喜,当即召书记出去,将情由说了,命他草诏。那书记刚才吃了他一顿打,想了很久,写诏道:“朕有事,就快来。”学着大汗的体裁,圣旨上也只六字,自发得这一次定然称旨。那知成吉思汗一听大怒,挥鞭又打,骂道:“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道之士也这生说么?要写长的,恭恭敬敬的,有规矩的。”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兵士,单独坐在黄金椅上入迷。这张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个把手上各雕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天子的宝座。成吉思汗支颐深思,想到本身多苦多难的年青日子,想到母亲、老婆、四个儿子和爱女,想到无数斑斓的妃子,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无边无边的帝国,以及即将面对的劲敌。
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兵戈,却毫不晓得,只得向义兄拖雷以及哲别、速不台、博尔忽等大将就教。但他资质本不聪明,战阵之事又窜改多端,一时三刻之间那能学会?目睹众大将点兵备粮,选马拣械,大家繁忙。十五万雄师西征,远涉苦寒不毛之地,这番筹划的工夫却也非同小可。此等事件他全不晓得,只得叮咛部下十名千夫长分头办理。哲别与拖雷二人又不时提示指导。
成吉思汗从揭开着的帐门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么写,只要六个字。”顿了一顿,大声道:“你要打,就来打!”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忙迎出帐去,只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小我抢上来躬身施礼,本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位长老。郭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女人的讯息么?”鲁有脚道:“小人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消息,传闻官人领军西征,特来互助。”郭靖大为奇特,问道:“你们怎地得知?”鲁有脚道:“大汗派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动静。”
岳飞少年时只喜野战,下属宗泽说道:“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之计。”因授以布阵之法。岳飞说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应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对他的话也非常首肯。岳飞厥后挞伐既多,也知拘泥旧法当然不成,但以阵法教将练卒,再施之于疆场,亦大有制胜克敌之功。这番颠末也都记在《破金要诀》当中。
那文士写到这里,昂首问道:“够长了么?”成吉思汗笑道:“这么一大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驱逐他,请他必然要来。”
郭靖回身向鲁有脚扣问,他说这营帐是他的寓所,并无旁人在内。郭靖不得方法,再问他武穆遗书上的疑问,鲁有脚却直到第二日上方始答复。郭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己并无歹意,只不肯相见,料来必是江湖上的一名高人,也就不便能人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又说记不起了,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书上疑问,你渐渐的想也就罢了。一个字倘若不识,岂莫非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大将,究属年青,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当即从帐后钻出,伏在长草当中,要瞧他到底闹甚么玄虚。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安慰了几句。到了傍晚,鲁有脚进帐说道:“早知如此,小人从南边带一部《孙子兵法》,或《太公韬略》来,那就好了。”这一言提示了郭靖,蓦地想起本身身边有一部名为《破金要诀》的武穆遗书,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读,直读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这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阵、野战,以及动静安危之势,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述。当日郭靖在沅江舟中仓促翻阅,全未留意,现在当用之际,只觉无一而非至理名言。
成吉思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狗王用得着这么噜苏?”提起马鞭,夹头夹脑劈了他十几鞭,叫道:“你听着,我如何念,你就如何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众将纷繁上前安慰,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时数为仇敌所窘,连老婆也不能保,乃至引发本日纷争,不由沉默。众将都责备察合台不该提起旧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两人都罢休。术赤是我宗子,我向来爱他重他,今后谁也不准再说。”察合台放开了术赤,说道:“术赤的本领高强,谁都晓得。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术赤,你如何说?”术赤见此景象,心知汗位有望,他与三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今后不会相害,便道:“很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窝阔台推让不就。
建国诸将跟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由又惊又喜,一齐望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担当者的名字。
他年纪虽老,耳朵仍极活络,忽听得远处一匹战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气。他晓得是一匹老马得了不治之症,仆人不忍它缠绵痛苦,一刀杀了。他俄然想起:“我年纪也老了,此次出征,能活着返来吗?如果我在疆场上送命,四个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覆?唉,莫非我就不能始终不死么?”
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是我的宗子,你说我该当立谁?”术赤忱里一跳,他勇猛善战,建功最多,又是宗子,向来便觉得父王身后天然由他继位,这时大汗俄然相问,却不知如何答复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何为?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统领么?”本来成吉思汗初起时众少力微,老婆曾遭仇敌蔑儿乞惕人掳去,数年后待得夺回,已然生了术赤,只成吉思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来视作亲子。
斯须郭靖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天生仙,孩儿不知真假,若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说道:“你识得有这等人么?快去找一个来见我。”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吉思汗道:“不错,我派一个大官,去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请谁?”郭靖心想:“天下道指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丧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春子丘处机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如许。”赏了那文士五两黄金,又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本日派刘仲禄奉诏南行。(按:成吉思汗征聘丘处机之圣旨,系按照史乘所载原文。)
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便将鲁有脚请来,向他就教。鲁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帐半晌,立即返来解释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持续向他就教。但说也奇特,鲁有脚劈面总答复不出,只要出去思考一会,便即心机机灵,疑问立解。郭靖初时也不在乎,但连续数日,每次均如此,不由奇特。
术赤听兄弟如此唾骂,那边忍耐得住,扑上前去,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衿,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辱我!你有甚么本领强过我?你只是暴躁傲慢罢了。咱俩这就出去比个胜负。如果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拇指割掉。如果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久不起来!”转头向成吉思汗道:“请父王降旨!”两兄弟互扭衣衿,当场就要拚斗。
刹时间草原上声震六合,仿佛端庄历着一场大战。
成吉思汗道:“你不消谦让,兵戈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亲厚,将来做了大汗,诸王诸将不会自相纷争残杀。我们蒙前人只要本身不打本身,天下无敌,另有甚么好担心的?”当日成吉思汗大宴诸将,庆贺新立太子。
次日,成吉思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那颜”,命他率领一个万人队。“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职称。
成吉思汗道:“盖上金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诸将得知大汗牒文中只写了这六个字,都意气奋扬,听得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步远去,俄然不约而同的叫道:“你要打,就来打!”帐外三万兵士跟声呼唤:“呵呼,呵呼!”这是蒙古马队冲锋接战时惯常的号令。战马听到仆人呼喊,跟着嘶鸣起来。
成吉思汗道:“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提及去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谁生下来就会兵戈的?不会嘛,打得几仗也就会了。你从小跟着我长大,怕甚么带兵兵戈?成吉思汗的半子岂有不会兵戈的?”
过得月余,越想越不当,自知拙于用智使计,攻打敌军百万之师,降龙十八掌与九阴真经可全用不上,只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思汗威名,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想去处大汗去官,甘心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单骑陷阵杀将便是,俄然亲兵报导,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靖走来,同时咳嗽了一声。郭靖听到咳声,忙撇下鲁有脚,急步往小帐奔去。一翻开帐幕,只见后帐来回颤栗,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步上前,翻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影,不由呆在本地,作声不得。
那书记不会写中汉笔墨,当即去找了一个熟娴汉文的汉人来,要他写一通谦恭有礼、敦请丘处机的圣旨。那汉人文士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骄华大极之性,朕居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以后,七载当中成大业,六合以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之来,未之有也。但是任大守重,治平犹惧出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颐穷理,道冲德着,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阐祖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迳,莫可称数。自兵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
成吉思汗进入金帐,召来书记,命他修写战书。那书记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读给大汗听:“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汝能当乎?汝鼎祚存亡,决于本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行见蒙古雄师……”
任你是战无不堪、无所害怕的大豪杰,待得精力渐衰,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由有栗栗之感。他想:“传闻南边有一批人叫做‘羽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击了两下,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传郭靖入帐。
这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过六合,誓师出征,对诸王诸将训示:“石头无皮,性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此次出征,一定能活着返来。我的妃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想着不错,本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身后高举我的大纛。”
只见他仓促走进一个小小营帐,不久便即回出。郭靖仓猝回帐。鲁有脚跟着出去,说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另有徒弟,何不请来见我?”鲁有脚一怔,说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我们出去瞧瞧。”说着拉了他出帐,向那小帐走去。
那文士又写道:“岂不闻渭水同车,茅芦三顾之事?何如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戈壁悠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着大道之端,要善无不该,亦岂违众生之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
他早晨研读兵法,白天就依书上之法练习士卒。蒙古马队素习野战,不惯这等布阵为战之法,但主帅有令,不敢违背,只得依法练习。又过月余,成吉思汗兵粮俱备,而郭靖所统的万人队,也已将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步地练习谙练。这八阵原为诸葛亮根据古法而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多少窜改。
郭靖呆了半晌,望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凶多吉少了。”言念及此,眼圈儿不由红了。当下命亲兵安设了帮众,自去禀报大汗。
那书记吃了一惊,心想这牒文太也不成体统,但头脸上吃了这很多鞭子,兀自热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说一句,当即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